龍應台專文:鄉村幸福了,國家才幸福

2023-05-11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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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一百萬人是八千萬人的百分之幾?百分之○.○一二五。然後想想看一九四九年,大約一夕之間一百五十萬到兩百萬人湧入六百萬人口的台灣,那幾乎是百分之三十三。當時台灣之艱辛困窘,大概可以用今天黎巴嫩的狀態去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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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的家族,就是跟著那場大逃難來到台灣。我有一張照片,是一九五四年攝於高雄港的,照片中我母親推著腳踏車,前頭的小孩是我弟弟。無論時代怎麼艱難,那時的媽媽們如同那張照片一樣,總是身穿旗袍,即使肩扛重物,滿身大汗。你如果問我,十八歲以前的模樣,有什麼特色,應該用什麼字來描繪?我腦中第一個浮現的字是醜。那時候的孩子都醜得不得了,男生剃光頭,女生穿卡其色制服,像金正日的士兵一樣學習踢正步,也學過趴在地上拿步槍瞄準射擊。我們這一代人,一出生就在看不見的戰場上,等待衝鋒。我在綠島拍過一張相片,岩壁上刻著「滅共復國」,我們就是在那樣嚴峻的氣氛中長大。

戰爭的傷痕,其實幾十年也療癒不了。二○一四年,我在一本雜誌上看到一則尋人啟事,讀起來讓人很辛酸,內容是這樣的:「尋親生父親(姓王或黃)。我親生父親一九四九年八月中旬在廣州白雲機場撤退香港機場,父親和爺爺當年同在白雲機場修理飛機每天上下班有車接送,全家租住在東山一幢二層樓的房子,園內有棵白蘭樹,家裡有纏腳奶奶……一九四九年八月中旬父親全家先隨機前往香港機場,父親較家人遲去三天,我於一九五○年五月三十日出生……」這是事隔六十五年以後,尋找自己親生父親的尋人啟事。

呂赫若在一九三四年所見的台灣農村,我在十四歲的少女時期也經歷了。那一年,我隨著家人坐上一台裝滿破爛家當的卡車,半夜抵達海邊漁村茄萣。我寫了頗多關於茄萣的作品,其中有一篇,是關於我看到的台灣漁村。居民以捕魚為業,但是大部分的家庭也經營各種副業。漁家捕魚所得大約每月六百塊新台幣,那時,四十塊新台幣等於一美元。漁民養豬,也種番薯,以補貼家用,年輕人多半不願意繼承副業,寧可到台南工廠做苦工。牡蠣成熟時,大批婦女兒童被雇去剝殼,剝好一磅重的殼,可得工資五毛錢。動作快的婦女,一天可賺十塊錢。

我的母親也開始編織漁網,她雖然是警察大人的妻子,講閩南話有濃厚的外省腔,卻能跟隔壁的駝背嬸、金水嫂一起坐在地上,天南地北地聊天,一邊還手腳麻利地編網。我母親必須不斷打網,才有辦法幫我繳學費。當繳學費的日期接近,她的生活就是清晨四點起床,給孩子們準備好早點、便當盒,然後開始打漁網,一直打到夜裡十二點,每天編織將近二十個小時。密集編十天,就可以打完一張完整的大網,工錢是八十塊新台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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