瑜伽客與翻譯者:《再孤單的島,也有我的熱鬧》選摘(4)

2023-02-27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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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紹爾群島。(作者提供)

馬紹爾群島。(作者提供)

大約一整年的時間,我在馬久羅醫院附設的 Wellness center 上瑜伽課。一週三次,一三五早上十一點整,我開著藍色小車,背著粉紅瑜伽墊,準時去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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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是聽人家說,醫院的健康中心「好像」有一堂沒有老師的影片瑜伽課。人生地不熟,我不敢直接貿然闖進去,找了一天上課的時間,來到教室外,我擠身在牆邊,透過門上的小玻璃窗斜斜觀望,躡手躡腳,很怕被人發現。

教室其實是一間小型健身房,簡單的運動器材之餘,只剩小小的一匝空地,兩個老太太,端坐墊上,正對著投影機的布幔銀幕,專心做瑜伽。她們的動作順暢俐落,雖然稱不上武藝高強,但這身手,看得出來應該已經練習了不少年。

小窗上貼了一張紙,上面清楚寫著一週的上課時間,我用手機拍下來,無聲無息悄然離開。兩天後,下一回上課時間,我背著瑜伽墊,深吸一口氣,推開門,硬著頭皮走進去,傻笑,開口說:「我可以跟妳們一起做瑜伽嗎?」

一句話我分兩次說,一是英文,一是中文。因為我的同學們,一個是博物館的資深館長,幾十年前從美國遠道而來;另一個是中國阿嬤,多年前漂洋過海來依親,幫忙做生意的女兒照顧年幼的孩子。

兩個超過七十歲的老太太,轉過頭來看我,「可以啊!」「Sure!」不約而同開口回答,臉上也不約而同浮現一種複雜難解的表情,有點興奮,卻有點平靜,有點熱情可也有點淡漠。

那表情,彷彿是她們在表示歡迎的同時,預留了一些空間來觀察這個陌生的「年輕女子」(對她們而言,我當之無愧):她是誰?她是來亂的嗎?她是一時路過嗎?

她,會做瑜伽嗎?

我展開瑜伽墊,鋪在最角落的位置,燈光暗下來的同時,銀幕上的金髮女老師開始第一套動作,同時流瀉而出的是緩慢低沉的英文旁白。整整一小時的伸展流動,我要勉力追隨才能完全跟上。這套全身瑜伽動作組合,堪稱進階水平,而這兩個老太太,全程毫無懼色,也沒有一絲疲態,我一邊跟著,一邊在心裡讚嘆著,哇!這也太厲害。

第一堂課上完,她們似乎對我產生了一點興趣,或許心裡嘀咕著這不知打哪冒出來的女生,看來也不是花拳繡腿的泛泛之輩。連續全勤一週之後,我感覺到終於被接受被認可,她們甚且難掩喜色,話由真心,分別跟我說:「妳來了,真好!」

真好,並不是因為我七八年的瑜伽資歷還追得上她們的水平。她們真正在乎的是,同窗四年,共同做了幾百個小時的瑜伽之後,天可憐見,終於有一個台灣女生莫名奇妙跑進來,站在兩人中間,把頭轉得像是撥浪鼓,一左一右,一右一左,作為她們的即時翻譯員。

兩個瑜伽阿嬤,一個不會說英文,一個不會說中文,「那妳們這麼多年都是怎麼溝通的?」我好奇地問。

「比手畫腳,雞同鴨講。」美國阿嬤說。

我很快發現,比起摸不著頭緒的比手畫腳,她們共通的語言,是默契。每次上課前,美國阿嬤負責開電腦叫出影片檔案,調整音量,與此同時,中國阿嬤在另一邊按下投影銀幕升降開關,一轉身,再關上大半的燈光,然後各就定位,進入各自的瑜伽世界。

還需要什麼語言呢?一切盡在不言中。

行之多年相安無事。儘管如此,當有一座橋梁忽然橫空出現,她們還是忍不住趕快想跑到對岸去,把風景看個究竟。

比較活潑的美國阿嬤提出第一個想必忍了很久的問題:「妳快點幫我問她,她到底幾歲了?」

「七十四。」一向沉著鎮定的中國阿嬤正義凜然說。

等到答案後,美國老太太豁然開朗,像是終於解開一道懸疑多年的數學題,皺紋的臉上露出小女孩的天真表情,難掩喜色笑著說:「哈哈,她果然比我老。」

多麼不可思議,四年來,一個星期同窗三回,除了國籍,她們對彼此一無所悉,恐怕連對方的名字都叫不出來。「老太太」,中國阿嬤用濃厚的鄉音這樣稱呼她,「she」,則是美國阿嬤給她的英文代名詞。

而「妳」跟「you」,自然而然,變成了我在瑜伽課的識別碼。

不過,可別誤以為我們一直忙著在聊天。除了影片開始與結束的前後五分鐘是我忙碌的翻譯時間(就算有時聊到起勁了,頂多十分鐘,我們會自動坐上瑜伽墊開始盤腿,或捲起瑜伽墊各自說再見),兩個阿嬤絕對不會忘記,這終究是一堂嚴肅的瑜伽課。

和兩個年過七旬的阿嬤做瑜伽,非常具有自我鞭策的絕佳效果。暖身時連續七次的滾背站立,我做得氣喘吁吁,旁邊兩人一點聲息都沒有,好似兩隻靈巧的小燕輕鬆撲翅。分腿前彎時,我要花很大的氣力把頭垂墜在兩足之間,顛倒著望過去,摺成一半的她們卻柔軟得不費吹灰之力。中間的下犬、三角、勇士、舞王、鴿式、橋式、坐姿扭轉⋯⋯七十歲的筋骨未必都能夠完全到位,但全都勇往直前,不完美,卻也了無退縮的空間。熬到最後的肩立、犁鋤,在我還小心翼翼把十根腳趾頭從空中緩慢地放到頭頂,她倆,咻一聲,早已經安好兩把漂亮的鋤頭,好整以暇等著我。

阿嬤們都可以,我怎麼能輕易說我不行?雖然越過自己的瑜伽墊與旁人較勁是很幼稚的行為,但在她們面前,我的幼稚好像是一種專利,被允許用來驅策我自己,要認真,要更努力。

同樣一套動作做了四年之後,雙人瑜伽課成了三人新組合。我記得以前大學的易經老師說過:兩個點只能連成一條線,三個點才能變成一張平面。墊上的我們,被連線,被交流,被伸展的,不只是瑜伽的技藝,也是一份特別的友誼。

君子之交淡如水。這份友誼只發生在瑜伽教室裡,出了這扇門,我們仨,各走各的路,沒約過吃飯,沒電話往來,在只有一條公路的小島上,我們甚至幾乎沒有曾經偶遇過。

孫女已經離家到美國上大學,完成任務的中國阿嬤預計在下一個夏天告老還鄉,「我們約吃個飯吧,妳得在她離開前幫我留下聯絡方式。」美國阿嬤不只一次這樣說,我轉達給中國阿嬤,她微笑而不答,沒附議也沒拒絕。

這不容易。英文單字不識一個的中國阿嬤,不會用電腦郵件,也沒見她拿過手機。面對美國阿嬤的殷殷期盼,我第一次覺得,隔著一個太平洋,這條波折的線,想連得上來,真難真難。

夏天來臨之前,美國阿嬤連續兩回無故缺席,打電話到她工作的博物館,得到模糊的訊息,說她生病了。之後,我按原訂返台計畫,離開將近一個月,等到再度回到小島,被蕁麻疹困在家裡整整兩個月,我再也沒有回去過阿嬤瑜伽課。

中國阿嬤應該已經離開,美國阿嬤呢?我迂迴探問過她的消息,有人說她不在島上,或許是回到美國家鄉退休養老了。

過了好久好久,久到我幾乎要忘了阿嬤瑜伽課,兩個月前,我在超市門口,剛停好車,遠遠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博物館前面的路邊攔計程車,我趕緊跑上前,我的美國老同學卻已經上了車,跟我擦肩而過。

原來她還在。

而我,很抱歉,這堂課,我卻已經先行離開。

《再孤單的島,也有我的熱鬧》立體書封。(印刻提供)
《再孤單的島,也有我的熱鬧》立體書封。(印刻提供)

*作者為大使夫人,旅居各國多年,先後在英國牛津、美國洛杉磯、比利時布魯塞爾、印尼雅加達、印尼泗水、馬紹爾群島等地落腳停留。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再孤單的島,也有我的熱鬧》(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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