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越來越瞭解什麼叫做萍水相逢。
飛往 Kwajalein 的飛機，中間先停了另一個外島 Ailinglapalap。
短短十分鐘，有人下機，有貨落地，還有幾個未到站的乘客，趁機下來伸伸懶腰透透氣。
我其實不記得之前是否來過這座島了，在位子上躊躇了幾秒，結果忍不住還是下機往椰林走了一小段。幾分鐘裡，我跟擦肩而過的島民頷首微笑，跟一棟藍色的臨海小屋遠遠問好，最後停在椰樹下，小坐半晌。
然後說再見，轉身繼續未竟的飛行。
隔天，從 Kwajalein 飛回馬久羅的途中，停的是另一個外島，Likiep。
飛機即將降落之前，從機窗俯瞰另一片藍色海灣，在另一個十分鐘的開端，走向另一片椰林，遇上另一群人，隨意說幾句話，隨意拍幾張照片，留下一張張乾淨無染的笑顏。
汪洋大海中的萍水相逢，一閃而過的交會，你知道，那是再也無可複製的短暫光輝。
二
這是第幾次飛來 Kwajalein 的伊拜了呢？我其實已經數不清楚。但這是第一次，我們趁著夜色來臨之前，沿著馬路，慢慢走上一大圈。
人煙稠密，雞犬相聞，伊拜就像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大村莊。黃昏時分，孩童們各據一方玩耍嬉戲，大人們三兩群聚家常閒聊，彷彿約好似地，整個村莊放鬆下來，一起迎接夜晚的來臨。
我手上抓著相機，不時停下腳步來照相。好大一朵笑容絲毫都不扭捏作態的孩童，好大一片漂浮在簡陋屋舍上方橘紅色的雲彩，還有在緊鄰著大海的教會中專心聽道的教友身影，以及藍紫色的天空裡初初升起的一牙新月，都一一被我的快門收納，存進記憶匣。
這些畫面看似平常，但我真正想捕捉的，其實，是一種用言語難以完整陳述的，人與土地之間的親密之境與和睦之感。
這座看來壅塞樸拙的貧瘠小島，此時此刻，卻讓人覺著難以言喻的豐沛與溫暖。
三
一年一度的 Jaru Day。
第二度飛來這座島，我的鏡頭裡不再只是幾乎要滿溢出來的藍色海景，更多的主角，是在地的子民。
夾道歡迎望之不盡的漫長人龍，烈日下揮汗遊行的數百孩童，音樂中起舞的少女少男，觀眾席上優雅微笑的耆老，以及許多張凝望遠方全然不覺被攝影者聚焦的美麗面容。
按每一次快門，搶每一個瞬間，偷來每一則無聲的故事，留待時間慢慢去說。
四
距離馬久羅一個小時飛行航程的東北外島 Ailuk。
隨同丈夫出訪外島不是一件輕鬆的差事。迷你小飛機幾乎沒有冷氣，透明窗戶亮敞敞任憑陽光長驅直入，座位直挺挺不能調整，螺旋槳引擎只隔著一層薄壁，一路轟轟作響。很難坐好，很難睡著，忍耐，忍耐，終點就快到，我只能一直跟自己精神喊話。
接著重頭戲登場。日正當中，我們坐在搭棚下進行典禮，黑色的帆布大口大口吸飽陽光，聚集的熱氣從上往下輻散，再加上正前方白花花的水泥地以及一旁屋舍銀閃閃的鐵皮屋頂，聯手將陽光反射而來，氣溫飆漲，好像在洗三溫暖。
忍耐，我一直催眠自己，要忍耐。島民們如此盛情如此辛苦款待我們，做客人的再怎麼不爭氣也得拿出點魄力來。
當地的孩子們也一樣不容易，好好的一個週末，聚集一起枯坐一旁，聽著大人們嚴肅漫長的演講。還好有來自馬久羅的蛋糕和冰淇淋，滋味甜美，刷亮了他們的臉龐。
而我，炎夏之中，還好有孩子們的笑臉，天真無邪，沁涼了我的心房。
五
往南飛，十六人座的小飛機，五十分鐘後降落在 Namdrik 島礁。
兩年前剛到馬紹爾不久時我們來過一回，再度踏上這座島，竟然有種重逢老友的歡快。其實也不過就是有過那麼一丁點前緣，可那鏡頭裡的每一張笑顏，看起來，不知道為什麼都是如此熟悉親切。
正午時分，冗長的演講一個接著一個，Namdrik 活動中心雖然是開放通風的空間，但仍然不免高溫燠熱，坐在身旁的第一夫人作勢遞來一把扇子，我跟她搖搖頭，從自己包裡掏出準備好的小扇，「我也有。」我噘著嘴型無聲回應，同時回報以感激的微笑。
兩個小時的典禮，全程馬紹爾文進行。兩年多了，我們已經練就一身功夫，明明腦袋放空可臉上隨時保持凝神專注的表情，那是一種基本的禮貌，讓主人知道，我的耳朵聽不懂可是我的心與你們同在。
好像靜坐修行一樣。
六
Wotho，北方外島，從馬久羅出發，搭乘十幾人座的螺旋槳飛機前往一個多小時航程以外的 Kwajalein，下機等待加油載客，半小時後重新登機。沿著低空的雲層上方，貼著大海飛行，半個小時之後，降落在碧海環繞的椰樹島礁。
來回一共四趟的飛行，機上唯一的空姐重複了四遍安全說明。我靠窗而坐，相機不離手，在昏睡與清醒、夢境與快門之間，反覆徘徊。
我萬萬捨不得錯過任何一次飛經某一座大小環礁的珍貴瞬間。從那盞小小的神奇視窗往下探，連綿不絕的汪洋大海中，你可以立即接收到礁岩或陸地即將浮出海面的訊號。我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藍，無法歸類的各種深淺濃淡，圍繞著每一塊微小零碎的礁岩以及被綠色椰叢覆蓋的每一方陸面，漸層暈染，一幀又一幀藍色的潑墨畫，用你完全無法預料的布局揮毫落筆，熱烈地迎向你，經過你，然後忽然之間消失無蹤。
有時候也有彩虹在雲裡若隱若現，還來不及細看，它隨即秒散，緊接著，另一道彩虹又在另一朵雲端忽忽現身，又瞬間解離。數之不盡的快閃虹群，虛實難辨，我曾經一度懷疑我正遊走在現實與夢境的邊緣。
我究竟經歷了如何一段如真似假的奇幻航程呢？
我想，只有這些穿梭在寤寐與清醒之間所拍的照片，能夠代我回答這個問題。
七
Wotho 市長夫人的名字也叫做 Jasmine。
兩個 Jasmine 站在藍白相間的教堂前面聊天，頭頂上的雲天乾淨到通透無比，身後的大海碧藍到虛幻不實，遠遠望去紋風不動，好像布景一般。
此時 Wotho Day 的活動已近尾聲，外地湧入的與會者即將搭飛機或搭船漸次離開。如果扣除這些短暫停留的旅客，移開這熱鬧歡慶的一天，小島，合該回返到原本的什麼模樣呢？
對於台灣 Jasmine 的疑問，馬紹爾 Jasmine 溫柔地給了答案。
太平洋中的孤單島礁，遠離塵囂，對外飛機兩週一班，倘若遇上狀況飛機不來只能繼續等待也並不奇怪。住民不滿百人，全島僅僅一所中小學，唯有兩輛皮卡車，只靠太陽能發電，不久之前有了電信網路設備，剛剛與外面的世界建立起空中連結。雖然我們來的這一天，網路不知道為什麼依舊完全連不上線。
唯有來到現場才能體會，關於小島，關於淨土，在詩意和浪漫的另一面，是現實生活裡各種你意想不到的考驗。
然而這些不便對島民而言是否可以稱得上是考驗呢？我想這其中藏著唯有他們才懂的萬語千言，而那並不是我們外人可以輕易理解。
＊作者為大使夫人，旅居各國多年，先後在英國牛津、美國洛杉磯、比利時布魯塞爾、印尼雅加達、印尼泗水、馬紹爾群島等地落腳停留。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再孤單的島，也有我的熱鬧》（印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