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衝冠一怒為紅顏說起─為陳圓圓訴不平:《李一冰文存》選摘(1)

2023-02-18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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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三桂衝冠一怒為紅顏,是鄉野傳說不是歷史事實,只是委屈了陳圓圓擔上駡名。

吳三桂衝冠一怒為紅顏,是鄉野傳說不是歷史事實,只是委屈了陳圓圓擔上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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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吳梅村一句「衝冠一怒為紅顏」而留名千古的陳圓圓,幾百年來遭受著各種不同的曲解和評騭。其實,吳三桂開門揖盜,像這麼嚴重的國家大事,當然應是親受思宗召對平臺、賜莽玉、賜上方的將軍的責任,一個身如漂蓬、愛憎由人的歌姬,如何能夠分擔這宗歷史的罪過?

崇禎末年(一六四四年),天下大亂,待到流寇陷落京師,明朝的局面本自到了土崩瓦解的地步;其時吳三桂雖還手握重兵,防禦北關,但也並非真有什麼旋乾轉坤的回天之力,他如麾兵勤王,難保清兵不躡蹤襲後,做了流寇與滿清夾擊的對象。何況,他又正如明代一般軍閥一樣,際此動亂之秋,本來即是擁兵關外,靜觀時變的動搖分子,哪裡有什麼忠君愛國的抱負!滿清方面對吳三桂的誘約,早於流寇的攻陷京師;清方所派的說客祖大壽,原是吳三桂的舅父,據說這位舅舅曾代表滿清應允外甥,許以事成之後,平分天下。然而,那時候明朝的根本尚未塌垮,三桂本人總還不失是個世家子弟,一時裡他還不敢干冒「夷夏之辨」的大不韙,因此對舅父的勸誘還在逡巡卻顧之中,猶豫未定。

後來,李闖王得了京師,思宗既死社稷,局面大變,於是,三桂為要保全自己的富貴尊榮,非得在此兩大之間,有個趕快的抉擇不可;不過這所謂抉擇,他的趨向,亦屬非闖即清,若不從賊,即須投外,這時候,在他心目之中,本來早已完全沒有大明正統的影子存在了。

他的家被流寇籍沒了,他不怕;他的父親吳勷被闖王拘執了,他不怕,他擁有十萬邊軍的資本,不怕舉大事,爭天下的闖王不來招撫他,他的富貴尊榮依然逃跑不了的。吳三桂的看法果然沒有錯,他父親代闖招降的手書來了,闖王對他軍隊的犒賞四萬金也捧進大門來了,他已率兵入關,行將改幫李家新朝去定鼎中原了。

吳梅村說:衝冠一怒是為了陳圓圓,其實事情斷沒有這樣簡單。吳三桂是個非常容易衝動的人,固是在許多地方可以看得出來的;但這最多不過是他中途變計的一個表面上激發的因素而已,就事實來考察,至多他從圓圓的被據,證實了李自成等到了京師以後,那種打家劫舍、衣冠塗炭的作風,使得含有貴族血液的吳三桂,不得不憬然觸悟過來,他是不值得做闖王麾下的嘍囉的。

於是,他就借著圓圓被擄這一節衝動,突然變計了。這一變本就變得非常具有戲劇性的效果,如明末清初人錢倁軹撰《甲申傳信錄》所述,其人其事,其情其景,都還栩栩如生:

三桂妾圓圓,絕世所希,自成知之,索於勷,且籍其家,而命其作書以招子也。勷從命,闖旋以銀四萬兩犒三桂軍,三桂大喜,忻然受命,入山海關而納款焉。

行已入關,吳妾某氏,素通家人某,闖借其家,家人即掣妾逃,倉皇出都,行數日,竟不暇計南北也。

二人猝遇三桂,計無出,詐曰告變,三桂問曰:吾家無恙乎?曰闖籍之矣。吾父無恙乎?曰闖籍之家並拘執矣。三桂沉吟久之,厲聲問曰:我那人亦無恙?指圓圓也。曰賊奪之。於是三桂大怒,嗔目而呼曰,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有何顏面?勒馬出關,決意致死於賊。

於是有吳梅村〈圓圓曲〉詩的譏責:

嘗聞傾國與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

這都不過是文人的一誇張手法而已,把事變的關鍵放在一個絕色的女人身上,容易動人心目,輕描淡寫之中,把這將軍不忠不孝的面目,十分地烘托出來了。所以,梅村此詩一出,三桂大為狼狽,願酬重幣千金,求取此詩,然而梅村不許。就文字而論,實在通暢淋漓,痛快萬分,縱論事實,吳三桂當時雖然確有「衝冠一怒」的表現,然而,這麼一件變換歷史命運的大事件,其轉變之機,豈真是一個陳圓圓即足以完全左右變更的?大家把一個軍閥對於歌姬的玩好太看重了,三桂當時若沒有另一條「漢奸」的後路可走,還不仍然乖乖地做了闖王的嘍囉。陳圓圓呢,自來美姝名馬,都不過是將軍們的玩物而已。

投靠李闖之計中途突變之後,吳三桂的出路,非常自然地由他舅舅搭線,另外扮演了一幕「請清兵」的好戲。吳三桂到底是聰明人,他還揭舉著「借兵復仇」的美名,一副孤臣孽子的扮相。甚至如當時有神童之目的夏允彝,也被他瞞過,《倖存錄》有曰:

三桂即大壽甥也。其父吳勷,向為大帥。三桂少年勇冠三軍,邊帥莫之及。闖寇所以誘致之者甚至,三桂終不從。都城已破,以殺寇自矢,包胥復楚,三桂無愧焉。包胥借秦兵而獲存楚社,三桂借東夷而東夷遂吞我中華,豈三桂罪哉?所遭之不幸耳。

清兵入關以後,就永遠占據不去,或如夏允彝所言,竟非吳三桂始料之所及,也不是絕對沒有可能的事,但如看到後來南明的弘光政府遣使北上犒謝清兵代逐流寇之勞,同時封贈三桂薊國公,他竟薄此小朝廷的榮典拒不肯受的表現,就可明瞭一切。開門揖盜的奴才,他又興高采烈地做了強盜的先驅,初則追逐闖軍至西蜀,繼則逼迫緬甸交出流亡的帝子─永曆,縊殺於昆明市郊,凡此種種,又豈是為了癖愛陳圓圓,才非如此不可的呢?一個去留不由自主的陳圓圓,不幸適逢時會,便陪著這位白皙通侯的少年梟雄,分擔了他的惡名而已?

自從「衝冠一怒為紅顏」這句話,硬把陳圓圓拉入吳三桂叛國事件中去後,詎料中經三十餘年,久已做了滿清政府詔封的平西王,忽然又要扮演一齣「狐埋狐搰」的好戲,重新撿拾「朱明」的舊行頭,鑼鼓登場了。

吳藩事變的發生,時在康熙十三年癸丑(一六七四年)。按《三聖庵畫像記》說圓圓生於明熹宗天啟三年癸亥(一六二三年),她歸吳三桂時正在二十一、二的盛年,至三桂叛清,她則已是五十老嫗了,而且她到滇南未久,就離開了平西王府,與三桂早已形跡疏遠了。然而名女人逃不開閒是閒非,古今如出一轍,依然不能免於為人攀扯。如陸次雲《圓圓傳》,即曰:

(吳三桂)旋受王封,建蘇臺,營郿塢於滇南,而時命圓圓歌,圓圓每歌大風之章以媚之。吳酒酣恆拔劍起舞,作發揚蹈厲之容,圓圓即捧觴為壽,以為其神武不可一世也。吳益愛之,故專房之寵,數十年如一日。其蓄異志,作謙恭,陰結天下士,相傳多出於同夢之謀。

陳圓圓在平西王爺座前,捧觴獻歌,這是她姬妾之身的份內事,像吳三桂那樣一個年少風雲的軍閥,慣以英雄自命,圓圓為歌大風之章以媚之,這也是一個伺人顏色的女人的本分,都可以相信是曾經有過的常事。但是,如要把這些節目統統歸扯到發生於康熙十三年(一六七四年)的吳三桂謀反事件上去,則無論如何會變成非常可笑的說法。

*作者李一冰(1912-1991),原名李振華,以「一片冰心在玉壺」之意取筆名李一冰,著有《蘇東坡新傳》、《張蒼水傳》(聯經),本文選自《冰心玉壺:李一冰文存》(聯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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