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筆者寫了不少故事，介紹那些從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不斷轉換陣營並藉此獲得利益的人，比如來自納粹德國的火箭設計師馮布朗（Wernher von Braun），在投降美軍之後不只為美國太空總署重用，促成了人類登陸月球的壯舉，還成為「中國飛彈之父」錢學森的老師。就連錢學森本人，也是在接受中華民國與美國的大力栽培後，轉身投效中共陣營，才取得了他後世的成就。
上週提到的維琪法國海軍總司令達爾朗（François Darlan），同樣也是先跟著貝當（Henri P. Pétain）元帥投效納粹，組織傀儡政府並成為法屬北非的實際掌權人。然後等納粹勢力潰敗，他在利用美軍發動「火炬行動」（Operation Torch），登陸北非的機會又一次轉換陣營投向新的戰勝者，並成功保住了自己的權力。
不過達爾朗沒有馮布朗幸運，在被美軍任命為法屬非洲高級專員後慘遭法國自己人殺害，讓戴高樂有了崛起的機會。蔣經國同樣大量啟用了梁肅戎、谷正文、陳孝強等抗戰期間效力滿洲國、汪精衛政權的前親日派，還有李登輝等前中共黨員才鞏固了蔣家在台灣的統治。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則同樣是以蔡雲翔為代表的前汪精衛政權空軍飛行員為骨幹建立的。
看來無論是在東方還是西方，懂得穿梭於不同陣營，腳踏兩條甚至於多條船的人永遠是統治者們推動國家社會前進的最好助力。而且這樣的情況在強調忠君報國的儒家社會，反而比推崇個人自由的歐美國家更為普遍，海峽兩岸乃至於新加坡，沒有一個不是在戰後大量啟用日本時代的合作者。未來筆者還會繼續投稿，向大家介紹這些「背骨仔」的故事。
但是讀者們可能會問，難道在近代中國的歷史上，就沒有從一而終的勇士嗎？不要名利，不要財富，願意為了自己的信念與時代潮流對抗，甚至於必要時願意犧牲自己性命的勇士在中華民國的歷史上卻有不少。比如在1949年夏天，拒絕隨陸軍第1兵團司令陳明仁叛變投降的陸軍第71軍將士就是中華民國國軍英雄群體的代表，值得讓全體國人緬懷他們的事蹟。
八百戰士的傳人
陸軍第71軍在國民革命軍的歷史上赫赫有名，是由打過淞滬會戰的第36師、第87師與第88師為基礎所建立起來的中央軍嫡系部隊。旅居洛杉磯，參加過滇西反攻的第71軍第88師老兵劉顥老先生告訴筆者，他們每一個被分配到第71軍，尤其是第88師的老兵都以「八百壯士的傳人」自居，提起過往參加抗戰與戡亂的歷史都感到無比驕傲。
換言之，無論是從軍校畢業的幹部還是出身底層的壯丁，只要是進入了陸軍第71軍都會被部隊裡高度的愛國氛圍所感染，進而對中華民國產生強烈的榮譽感與向心力。這樣的榮譽感與向心力，反應在陸軍第71軍歷次戰役中慘烈的傷亡上，根據美軍1942年在雲南前線的調查，抗戰初期參加陸軍第71軍的兵源到了反攻滇緬前夕只剩下1/10不到。
也就是說，接受孫元良將軍指派留在四行倉庫裡給第88師殿後的「八百壯士」們反而是幸運兒。他們雖然先被軟禁在上海的國際租界裡，失去了團長謝晉元，又在太平洋戰爭中慘遭日軍扣押，還有部份人被送到南太平洋去當廉價勞工，但至少多數人活到了抗戰勝利。反倒是那些撤出上海的88師將士，經歷了無數次的苦戰之後，活著看到日本投降的恐怕連三位數都不到。
身為蔣公的嫡系子弟兵，第71軍持續在戡亂戰場上衝鋒陷陣，與中共軍隊打了一場又一場的硬仗。尤其是1946年4到5月與1947年6月的兩次四平街會戰中，雖然第71軍都擊敗了林彪的東北民主聯軍，但其本身也遭遇到極為慘重的損失。到陸軍第71軍於1948年10月在遼西戰役被首度全殲為止，絕大多數參加過對日抗戰，累積豐富實戰經驗的老兵都已被消滅殆盡。
可惜在四平街戰役中率軍堅守陣地的第71軍軍長陳明仁將軍，雖然事後獲得晉升為第7兵團司令官，卻因為與陳誠的關係惡劣而被以挪用美援麵粉、大豆為由遭撤職查辦。後來是在白崇禧將軍的推薦下，蔣中正才又重新任命陳明仁將軍為第1兵團司令，並將在武漢重建的陸軍第71軍重新納入陳明仁的指揮之下，做為防禦華中地區的主力。
中國國民黨人民解放軍
陳明仁雖然是黃埔軍校第1期的畢業生，理論上來講屬於蔣中正的天子門生，但是出生湖南的他在以浙江人為首的黃埔系裡一直都是個異類，從而使他與陳誠的關係不好，立場上反而與身兼湖南省主席與湖南綏靖公署主任的湘軍大老程潛關係更為接近。而自1948年11月的徐蚌會戰之後，伴隨著中國共產黨的勝利即將成為事實，陳明仁受程潛影響產生了投共的想法。
當時的第1兵團，下轄重建的第71軍、第14軍以及第100軍等三支中央軍嫡系部隊，分別駐紮在湘潭、邵陽與長沙。曾經堅決反共的陳明仁，此刻相信中國的改朝換代已經是不可阻擋的歷史大勢，決定追隨程潛的腳步一起迎接共軍的到來。他們在1949年8月4日宣佈「起義」，並將中華民國國軍第1兵團改番號為中國國民黨人民解放軍，以呼應第三次國共合作的歷史潮流。
自認背叛了蔣中正，卻沒有背叛中華民族的陳明仁十分重視第71軍光榮的抗戰歷史，相信這樣的一支部隊追隨自己「起義」會是送給中國共產黨最好的禮物。不過陳明仁同時也知道，那些真正經歷過淞滬、滇西、四平以及黑山戰役的第71軍將士具有高度的榮譽感，要他們倒向中國共產黨與要他們倒向日本人是一樣困難的。
從陳明仁的角度來說，幸運的是多數經歷過抗戰與戡亂戰役的第71軍將士到了此刻不是已經死於日軍就是死於共軍之手，多數官兵都是由湖南或者湖北的地方團隊補充而來。沒有與日軍或者共軍打過硬仗的他們，缺乏軍人的榮譽感，追隨陳明仁一起投共本來就是順利成章。當時擔任第71軍軍長的彭鍔與第88師師長的劉勳浩，也都舉雙手支持陳明仁投共。
劉勳浩與陳明仁一樣，是黃埔軍校第6期畢業的湘軍，他在抗戰期間擔任陸軍第28軍第62師的師長，曾經被賦予掃蕩中共新4軍蘇浙軍區的任務，結果卻反被共軍擊敗而遭撤職。對政府心灰意冷的他，與陳明仁一樣產生了投共的想法，當時88師麾下的第262團與第263團，都是由劉勳浩手下的湘軍將士組成，只要他一聲令下就會把「起義」的命令貫徹到底。
Good Soldiers follow Orders?
而擔任第71軍軍長的彭鍔，與劉勳浩同樣為陸軍官校第6期畢業生，抗戰末期以第87師副師長身份投入滇西反攻，內戰爆發後升任第88師師長，參加了四平街保衛戰。不過彭鍔在1948年3月的第四次四平街戰役期間曾因涉嫌陣前逃亡與行賄而遭到保密局調查，此事讓他與陳明仁一樣對中華民國政府產生了投共的貳心。
軍人以服從為天職，用英文來講就是Good Soldiers Follow Orders！既然軍長與師長都要追隨兵團司令官陳明仁一起擁護國共合作，似乎第71軍全體官兵也沒有反對的理由。彭鍔軍長在一次對官兵的演說中亦公開表示：「我們71軍為了保存實力，也必須在頌公（程潛）的領導下，接受其後勤補給的支援，因此也必須與共軍並肩作戰，才能生存。」
服從命令不只是全世界軍人的職責，也是來自黃埔軍校第一任校長蔣中正的教誨，可是卻又違背了中華民國反共的國家政策。可喜可賀的是，陳明仁宣告投共的當下，第14軍的軍長成剛就率領他手下三個師脫離了第1兵團，撤往湘西追隨中央政府去了。而在第71軍裡面，響應陳明仁號召的似乎也只有彭鍔軍長與劉勳浩師長。
絕大多數的第71軍幹部，還是由歷經抗戰與內戰的老兵組成，對中華民國懷有強烈的榮譽感與向心力。就連那些被補充到第71軍的新兵，受到這些資深將士的影響，也決定抗拒陳明仁將軍的命令，效忠自由中國到底。第87師的師長楊文榜雖是陳明仁一手栽培，卻在得知陳明仁叛變後的第一時間就卸下了自己師長的職務不告而別。
時任第1兵團司令部警衛的第87師259團副團長楊丕承，則是把陳明仁的座車司機、廚師及部分衛士接到團部，並在切斷第1兵團司令部的通信線路後從長沙突圍而出。隨後楊丕承在第87師的營長們擁護下出任代理師長，率領全師官兵違抗陳明仁與彭鍔的命令回歸政府的懷抱，陸軍第71軍仍在第1兵團掌控下的部隊就只剩下軍部、第88師以及第232師而已了。
讓陳明仁成為光棍司令
隨彭鍔到第71軍軍部擔任少校參謀的安繼炎，是因為從抗戰末期開始就追隨第71軍作戰的老兵，他雖然來不及參加由88師在上海八字橋打出第一槍的淞滬會戰，卻在1944年5月5日以第71軍砲兵營第3連第2排排長的身份開了國軍滇西大反攻的第一砲。到了1944年10月31日，他又開砲支援第36師弟兄反攻龍陵南郊的三關坡，此為中印公路開通前國軍對日軍的最後一砲。
安繼炎少校全程見證了國軍在滇緬戰場上擊敗日軍的歷史，無法接受有如此光榮傳統的部隊被共產黨改編而去，馬上暗中與軍部還有第88師的幹部們串聯起來。所有幹部無一例外，都主張抗拒彭鍔軍長的命令突圍而出，就連直屬軍長的裝甲車連連長都表示願意配合。只是受制於Good Soldiers Follow Orders的思緒影響，裝甲車連長還是向安繼炎請求給予軍長命令。
對此安繼炎表達理解，居然當著連長的面假傳聖旨，代表彭鍔軍長寫了一道命令給連長要他離開湘潭投奔已脫離第1兵團的第14軍。連長明明知道安繼炎給他的命令是假的，卻還是服從照辦，立即動員所有車輛出走。軍長彭鍔見狀本想阻止，卻反而接受了廣大堅定效忠政府的第71軍官兵「好言相勸」，最後只能被半強迫的跟著一起撤離共軍控制。
最後要應付的，則是投共決心比彭鍔更為堅決的第88師師長劉勳浩，而安繼炎也知道對付劉勳浩這種失意軍人，光憑「好言相勸」是沒有用的。幸運的是第264團的幹部都是由老兵組成，而第264團第2營營長楊舉首表面上雖獲得劉勳浩師長信任，私下卻也是位參加過抗戰的反共老兵，讓安繼炎有了可趁之機。
隨後兩人便串通後，以第264團軍心不穩為由，邀請劉勳浩來團部演講。結果自信滿滿的劉勳浩一到團部，還來不及講幾句話，就發現他的衛兵還有他自己被楊舉首下令解除武裝。隨後劉勳浩被迫下令他的第262團與第263團裡的子弟兵隨第264團一起撤離湘潭，瓦解了陳明仁將軍將第71軍交給中共的陰謀。
違反軍人天職的愛國行動
受到第14軍與第71軍的影響，第100軍也在8月6日脫離了第1兵團指揮，只留下第14軍第63師、第71軍232師與第100軍的第197師、第307師等少許部隊被編入中國國民黨人民解放軍的第1兵團。而第232師本來就是第71軍在武漢重建後才被編入，是由武漢行轅警衛團改編，師長康朴為西北軍楊虎城人馬，跟第71軍的歷史毫無淵源可言。
陳明仁基本上是以光棍司令的身份投靠共產黨的，因此所謂中國國民黨人民解放軍還未建立起來就已經形同解散，他在加入共軍以後能受到的重視程度也是可想而知。為此他派出第1兵團副司令，同樣是第71軍出身的熊新民到衡陽遊說彭鍔回長沙。可沒想到熊新民比彭鍔還要反共，很快就宣佈歸建中華民國國軍，並取代意志不堅的彭鍔出任新的第71軍軍長。
可惜的是，有這麼多忠勇的軍官效忠中華民國，卻依舊無法遏止赤色浪潮席捲中華大地。第71軍最終還是於1949年11月的廣西戰役中遭林彪的第4野戰軍殲滅，熊新民軍長慘遭俘虜，被以戰犯身份關押到1975年才獲釋，當然獲釋後也沒有所謂真正的自由。反倒是意志不堅的彭鍔，似乎因為妥協得早，他投共的言論沒有被安繼炎報告給上級，反而留了一條命跟著政府來台灣。
投共意志堅決的前「頑軍」將領劉勳浩，則是被安繼炎第一時間就送交白崇禧將軍施以軍法審判，根據大陸方面的資料他在1951年死亡，筆者判斷應該是被送到台灣以後為政府所槍決。當然也有可能他因為某些原因被釋放，留在大陸直到1951年「鎮壓反革命」時遭中共殺害。真相到底為何？就看是民進黨先替他「平反」，還是共產黨先冊封他為「烈士」了。
安繼炎等愛國官兵反抗陳明仁的行為，不只為第71軍保留了榮譽，還為中華民國政府遷移到台灣多爭取了四個月的寶貴時間。否則中國國民黨人民解放軍三個軍的兵力配合林彪部隊南下，倒是真的會將黃杰將軍的第1兵團給全數殲滅。會否影響台灣防務，筆者不知道，但肯定會影響1954年經由富國島來台灣的老兵與他們的後代。
不受台灣政府待見
筆者訪談老兵的最大遺憾，就是沒能為安繼炎先生做一次完整的口述歷史 訪，雖然猜測到他有很大可能是隨黃杰第1兵團來台灣的富國島老兵，但因為沒能從對他的親口訪問中掌握到確切消息，在此就不多加揣測。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安繼炎老先生曾談過他們這些少許活著來到台灣的第71軍老兵並沒有很受政府歡迎。
不受歡迎的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們是一群違抗命令的軍人，雖然違抗的是陳明仁錯誤的命令，但違抗錯誤的命令仍是抗命，不符合黃埔精神要求的軍人職責。矛盾的是，這批軍人又是因為對中華民國或者對蔣中正的效忠才違抗命令，這讓蔣中正與蔣經國父子既無法表揚也無法懲戒他們，只能以冷處理態度對待之。
此種冷處理的態度，雖然不至於讓安繼炎等人後悔他們違抗陳明仁命令的行為，但若是與腳踏兩條或者多條船的那些人後來在台灣的發展相比，反而讓我們知道當年的國民黨政府，尤其是蔣經國愛用什麼樣的人。或許這也是導致許多外省第二代，最後不敢再相信中國國民黨，甚至於逐漸認可共產黨或民進黨的原因。
身為《星際大戰》（Star Wars）迷的筆者，反覆閱讀安繼炎刊登在榮民文化網上的回憶錄，真是越來越覺得國軍跟銀河共和國（Galactic Republic）的複製兵（Clone Troopers）相似度很高。在卡密諾星（Kamino）被批量生產，與絕地武士（Jedi knights）並肩作戰的複製兵與接受黃埔精神教育的國軍官兵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永遠以服從為天職，Good Soldiers Follow Orders。
為了貫徹這項天職，複製兵在戰場上表現英勇，往往為了保護絕地大師們連命都可以不要。許多絕地大師也因此不再把複製兵當人看，而是把他們視為對抗西斯（The Sith）與分離主義者（Separatist）的消耗品看待。雖然滿口的仁義道德，但是對待手下士兵的手段比起不重視底層官兵性命的國民政府實在是沒有好到哪去。
複製兵VS國軍
然而絕地大師們所不知道的是，共和議會裡的議長白卜庭（Sheev Palpatine）本身就是西斯大帝的化身，他早在複製兵的腦子裡植入了行為控制晶片（inhibitor chips）。只要一對複製兵下達「執行第66號密令」（execute order 66）的指令，複製兵就會如同殭屍般的喪失所有個人意志，口裡不斷喊著「軍人以服從為天職」，無論好壞射殺與他們並肩作戰的絕地大師。
白卜庭靠著這種盲從的心理，透過複製兵推翻了銀河共和國，成為銀河帝國（Galactic Empire）皇帝。回到抗戰到國共內戰時的中國，國軍將士腦袋裡也被植入了控制晶片，這個控制晶片可以是中華民族主義，也可以是效忠黨國的思想。只要一被啟動，他們就會六親不認的執行長官任何不負責任的命令，甚至於被毛澤東這個中國歷史上的白卜庭煽動，連統帥都可以劫持。
就如同多數的複製兵一樣，抗戰時眾多國軍將士在Good Soldiers Follow Orders的思維影響下跟著長官投了共產黨。只有極少數的複製兵，或者被移除了晶片或者不受晶片影響抗拒了「第66號密令」。如果把《星際大戰》的世界觀放到中國近代史上，安繼炎少校等抗拒陳明仁命令一起投共的軍人，就是那些極少數抗拒白卜庭的複製兵，比如501軍團的雷克斯上尉（Captain Rex）。
而他們回到台灣以後，遭受政府冷落的態度，則彰顯了舊共和與絕地武士自身的迂腐和腐敗之處。當然雖然來到台灣的下場是不被黨國信任，但總比留在大陸的國軍還要好，因為他們的政治成分仍被毛澤東懷疑，最終難逃被肅清的下場。陳明仁、程潛與傅作義等高級將領可以被當樣板養著，但是他們的中下級幹部通通都難逃一死。
或許這也是第71軍中下級幹部抗命拒絕投降，給身為湖南人的毛澤東留下了太深的印象，讓他知道國軍的中下層幹部，尤其是參加過抗戰的中央軍嫡系部隊中下層幹部是不能留的。就如同後來白卜庭還是以風暴兵（Stormtrooper）取代了被晶片控制後，情緒不穩定的複製兵一樣。當然從大陸時代就懂得質疑錯誤命令的國軍，也比中國人民解放軍更容易走上軍隊國家化的道路。
＊作者為軍事史研究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