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形性產業》選摘(1):她,就這樣消失了

2015-04-02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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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工作者的風險係數始終極高。(圖為2014年12月17日,倫敦性工作者與支持者遊行紀念國際終止暴力對待性工作者日,騰訊圖片)

性工作者的風險係數始終極高。(圖為2014年12月17日,倫敦性工作者與支持者遊行紀念國際終止暴力對待性工作者日,騰訊圖片)

那天早上,一群年輕中國男女的隊伍來到酒吧外頭,每個人背上扛著袋子,袋內裝滿了盜版光碟。他們每個人之間都隔了幾尺,在地鐵站前面形成了一個行列。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來往行人的一舉一動,注意有沒有便衣警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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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夥都知道,便衣警察是要抓人,並沒收他們的盜版光碟。就和其他人一樣,曉梅也拎著盜版光碟和大家站在街上,開始漫長的一天。夏日裡陽光特別刺眼,曉梅輕輕拉下白帽遮臉,這頂白帽是從家鄉帶來的。她的家鄉在福建中國江鏡縣的一個小村裡,曉梅和丈夫在一年前離家,別人問她想不想家,她都會擠出堅強的笑容說,「早就不想了。」靠家鄉的那麼一小塊田地過日子的那種生活有甚麼好想的呢?和她一樣,在過去十五年之中,上千名村民也早已從福建江鏡來到英國。

曉梅和她丈夫出國以後的第一任務,就是要還兩萬英鎊給放高利貸的人。他倆必須加緊掙錢。持續快速賺錢的這種願望,讓他倆也變得逆來順受,不管甚麼樣的工作,甚麼樣的工作條件,他們都得接受。但英國的工作不是想要就有的。這些日子以來在英國的華人餐飲業裡就業也特別困難,很多人都上街頭販賣光碟,曉梅的許多鄉親朋友們都是一樣的狀況。曉梅和她丈夫倆就跟著鄉親朋友,搬進了凱恩街擁擠的公寓裡。他們住在公寓的一樓,離大街不是很遠。大家的生活是自給自足,由於自己的移民身分也不願意與外界有任何接觸,在街上賣完了盜版光碟就立即回到公寓。

公寓裡住的鄰居 們似乎也是一樣的狀況,比如隔壁幾位年輕的烏克蘭男女們,似乎也不多跟外界接觸,不曾見到他們跟任何人有過交流,上完班就回到住處。回家的時候都是深夜時刻,曉梅他們都在想,可能這些烏克蘭男女都是在倫敦做清潔工作或 者是在酒吧裡服務。雖然公寓四周環境不是很理想,對中國移民來說這是比較 隱秘安全的地方。而且距離他們販賣片子的大街,只有幾條巷子。碰到警察突 襲的時候,大家都知道要往哪個方向逃跑,最後再回到住處。

但有一天,很不幸,警察突檢時,曉梅的丈夫跑得不夠快,被逮捕 獄。這對曉梅來說是個很大的打擊,她完全不知道丈夫是否會被遣送回國。 曉梅不怪丈夫的大意,也沒有向同事們埋怨警察的行動。她就像往常一樣,逆來順受,只說是自己運氣不好。是自己身為農民的命運,讓她和丈夫離鄉 背井,在異國的大街上討生活,丈夫入獄是自己命運造成的。她有誰能怪呢?只能怪自己命不好,叫天是天不靈。丈夫入獄後,還債的擔子就落在她一個人身上。她必須掙錢掙得更快,等還完了債,才能真正改善家裡兩個兒 子的生活。 曉梅明白工作環境中的危險性很高,她和同事們不僅要隨時提防可能發生的警察突襲,還要擔心可能遭受當地青年搶劫。當地許多男性更將這些販賣光碟的中國女性看作異國風味的性挑逗對象,許多男性對於買片並沒有興趣,他們停下來搭訕主要是想沾點便宜。阿敏說著一臉不屑地聳聳肩,好像自己也曾有類似經驗般。

(白教堂正是開膛手傑克出沒之處。取自網路)

在白教堂的大街上,販賣盜版光碟的多數中國女性都不介意 當地男性停下來和她們搭訕,或有過為友好的舉動,比如搭肩或是觸碰手臂,中國女性關注的是要從這些過往的人群中賺得幾塊錢,只要能賣給他們幾張片子,她們都不會太在乎怎麼被對待。

販賣盜版光碟的中國女性後來告訴我,被騷擾的危險總是有的,是無可避免的,但最重要的是把片子賣出去,如果能賺到錢,被騷擾都可以忍耐。這點當地的男性是知道的,他們知道中國女性會忍受他們的行為和態度。經常,一些路過的男性會挑選他們中意的中國女性,停下來問東問西,甚至直問她們要不要上床。開始這些女性都不知道如何回應。她們多半就傻笑一陣,然後揮揮手,讓這些男人走開。但有些男性更進一步,要求這些中國女性可否跟他們回家「試片」。有些人堅持必須先試片才能決定是否買片。拒絕這樣的要求並不是件容易的事,畢竟這些男性是當地的顧客,失去一位顧客就等於失去可能的收入。在這樣的壓力下,有些中國女性不得不同意,雖然自己清楚,跟著顧客回家可能的危險性。她們心想,這危險性要和被警察逮捕,被移民局遣送回國的危險性比起來,還是後者對她們的威脅更大。許多人就把這決定交給了命運。

曉梅的同村人就這麼告訴我,妳安不安全都是看運氣。當地男性知道這些中國移民沒有身分,很清楚他們孤立的處境,他們知道可以為所欲為。這些中國女性之中,有人跟著客人回家後遭到性侵害甚至被強暴,少數女性還被要求從事性交易。

曉梅遇害那天是個漫長的日子,阿敏這麼告訴我。那天中午,曉梅開工 後已過了兩個小時才賣出五張片子,總共才賺了 10 英鎊。她心裡焦急,但又不能太過積極地在街上兜售光碟,因為附近經常有警檢,每個人賣片的時候都 得特別謹慎,為了不引起當局的注意,賣片人通常都站在街旁等待客人上前。

「小姐。」曉梅的身後有一個聲音這麼喊著。曉梅往後看,原來是她的一位常客,一個四十多歲的當地人。曉梅記得他,因為他的臉特別蒼白。他背著一個包,很不自然地擠出笑容。

「布朗先生要買片嗎?」曉梅問。這是她會說的一句英語。這人盯著她看,一句話也不說,他在想甚麼?曉梅不敢正視他。

「要買光碟嗎?我這裡有很多。」曉梅又問。然後從袋子裡拿出來一疊 光碟,都是新片。這人拿了光碟翻了翻,似乎沒有多大興趣。

「你要哪個片子?」曉梅不放棄。 這人摸摸他的深褐色頭髮,搖搖頭說:「我不知道這些片子好不好。以前我買的片子不是都很好。」

「品質保證,品質保證!」曉梅伸出大拇指,想用中文說服她的客人。她不知這句話的英語怎麼說。

「是這樣的嗎?」這客人說,「我以前買過的片子都不太好,這次我要試片,才能決定。」 曉梅無言以對,客人又說:「我現在就可以試片,如果片子沒問題,我馬上買。」曉梅感激地點點頭。她曾經去過這位客人的住處,也曾告訴過一起賣片 的同事,這個人住在一個叫作羅瑟海(Rotherhithe)的地方,離白教堂大街只有一站。今天還沒掙到幾塊錢,曉梅不願讓這個客人走掉。曉梅的同事們看見她跟這位中年的白人一起離開,倆人進了地鐵站。他們不覺得曉梅的這個舉動有甚麼奇怪,他們也沒有多問,因為賣片人之間有一個習慣,就是彼此間不會過問常客的住處和個人資料,這是為了避免賣片人之間的競爭。

曉梅的同事和親友後來回想,曉梅一直都怪自己在語言上無法了解客人。她怪自己不會說甚麼英語。不懂語言,看不透客人空洞冷漠的眼神後藏有甚麼秘密。而這語言的障礙似乎對布朗先生來說是有利的,它掩蓋了他的真實身分。

不過,即使曉梅能夠說英語,她怎能夠知道眼前這人是一個性侵慣犯?她怎會知道,坐在她旁邊這個四十八歲的男人,在兩個星期前謀殺了當地一位年輕的性工作者。

對布朗來說,曉梅是個特別容易下手的目標。一個沒有身分的中國移民,在繁華市區裡以販賣盜版光碟謀生,她在這個國家無親無故又不會說英語。那天晚上,當曉梅沒回住處和同事們一起吃晚餐時,她的同鄉朋友們都緊張了起來。曉梅在這個中國人的圈子外甚麼人也不認識,工作結束後不可能有甚麼地 方可去。接下來的幾天裡,同事們找遍了東倫敦,到處打電話詢問她的消息,他們都不敢相信曉梅就這樣消失了。

幾個星期後曉梅還是無蹤影。最後同鄉親友也只能放棄希望,但卻沒人敢報警,生怕自己被遣送回國。講到這裡,阿敏特別難過。她說剛從室友那邊聽到這個消息時,心裡非常害怕。曉梅的屍體沒有被找到,而有關她被謀殺的細節,最後是在布朗的審判期間被透露出來,那時阿敏才剛到英國。曉梅的凶殺案震撼了整個中國移民社區,這場悲劇也在阿敏腦海裡揮之不去。她說,曉梅也是為人母,就和她一樣,受制於沒有選擇的選擇。阿敏覺得自己也是受害 者。最終,沒有資本就沒有所謂的自由意志。

*作者為記者,1991年定居英國,以臥底報導英國非法移民生活聞名。本文選自作者新著《隱形性產業:英國移民性工作者》(南方家園出版)。新書將在4月9日上市,4月10日勵馨基金會將安排一場座談:「婦女的跨國移動與剝削。風傳媒即日起將連續刊出《隱形性產業:英國移民性工作者》之書摘,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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