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棕櫚葉上的一部詩集:《南方浪潮》摘選(1)

2022-07-29 05:10

? 人氣

印、太海洋民族對抗帝國暴力(示意圖,取自維基百科)

印、太海洋民族對抗帝國暴力(示意圖,取自維基百科)

《英國戰役》(Ingrisi Hatana)是寫在棕櫚葉上的一部詩集,為紀念一八〇三年康提國王戰勝英國,可能從大概一八〇五年起,花了一段時間分段寫成的。根據推測,它是從表演給國王看的歌謠再做改編。它宛如一份血腥的勝利慶賀文,內容充斥殺戮英國人的細節,不過這種暴力和英國在當時對殖民地反對者發動的「總體戰」中,上演的暴力行徑並沒有什麼不同。暴力自始至終都和維護國王的優越性,以及王國的族裔認同有關。誠如緬甸,斯里蘭卡也主張佛教王國「三僧伽」(Tri Sinhala) 的統一,三個公國團結在一個王國之下,因此,在整個孟加拉灣,和英國人的戰爭都是政治、精神和族裔團結的一個藉口。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英國戰役》記載了有關英軍推進的精采畫面。以下提到的一切都隨著英國人一起移動:「大炮、手槍、槍炮⋯⋯強韌鋒利的長矛、斧頭、圓盤、劍、弓箭、標槍」,「強壯的馬匹和無數公牛拉的車」、「露營帳篷、床和椅子、銅器、紙、書、大鍋醋、子彈、彈藥、鼓、果醬⋯⋯」,「雞、羊、鷸、鴨、牛、山羊」,「米、椰子、鹽」,「支付薪餉所需的大量盧比和金幣」,當然還有「由兇猛的大象、馬匹和步兵組成的龐大軍隊」。

描述英軍從海岸上的英屬可倫坡離開時,詩人指出:

伴隨著轟隆隆的槍聲和樂器聲,英國士兵帶著陽傘、旗幟等東西,騎乘轎子和馬匹從可倫坡出發。

談論英國人占領棄城的評論如下:

愚蠢的英國人看到(僧伽羅軍隊)撤退,便一股腦地進城,像一群衝進荒廢田地的牛,殊不知農民已將所有糧食都帶走了。他們渡河後住進城裡,說明他們註定要成為烏鴉、狗和狐狸的食物。

將英國的戰爭技巧描繪成欠缺智慧,然後把英國人的行為描繪成貪婪和掠奪,和國王及其軍隊高雅的隊伍形成鮮明對比:

許多頭大象在戰場上如雷鳴般狂吼,牠們看起來像在地上移動的雲,身體有七個部位和地面接觸。

道路兩旁一排排的馬匹,就像乳白色海洋的一道道波浪。看!牠們奔跑時揚起的塵土,使陽光照射不到地表。

於是,馬車車輪發出的聲音飄蕩在空氣中,一些士兵帶著盾與劍、弓與箭,身穿閃閃發光的盔甲,四方部隊整裝就緒如斯。

詩集盛讚國王審慎挑選他的士兵,他「由九重寶石製成」的飾品和上等華服,以及他對音樂和女舞者伴奏的挑選。難怪國王會宣布:「讓這樣的敵人來吧!越多越好!我將擊敗他們,舉起勝利的權杖,揚名天下。不用擔心。」然而,就像緬甸的情況一樣,這不是東方獨裁者無知的王者聲明,這點很重要,因為把末代國王呈現得像殖民類型中的暴君角色,對於把英國擴張辯解成通往自由的渠道至關重要。事實是,康提王國的勝利,說明英國人在製圖、軍事和技術方面,都缺乏高人一等的卓越知識。同樣顯而易見的是,康提人有能力把資訊掌握落差化為他們的優勢。他們在游擊戰中利用叢林和丘陵,對抗一支偏好組成不適用於康提地形的戰鬥陣型的軍隊。

就像緬甸一樣,斯里蘭卡的核心王國在戰前幾年、乃至幾個世紀,學習了來自歐洲的各種做法,這也是他們能夠得勝的原因。在英國人之前,康提曾與葡萄牙人和荷蘭人交戰,在這些戰爭中,總有逃兵倒戈到康提的陣營。一八〇三年,有個名叫班森的炮兵,從英國陣中叛逃,加入康提王國,然後在康提被託付管理火藥的職責,這讓人想起阿瓦向拿破崙戰爭的歐洲難民學習,認識新武器。 然而,倒戈的不僅僅是歐洲人,從歐洲軍隊叛逃到康提陣營的馬來士兵更是數以百計,一八〇三年包圍 英國人的康提軍隊中還有八十名非洲人,或稱為「卡菲爾」(Kaffir)。此外,康提人將一些歐洲火器和大炮據為己有,也仿製了一些類似的武器。

兩方的差異,乍看之下,可能等同於海洋大英帝國和群山扎實環繞的高地康提王國之間的差異,因而導致海洋和陸地的對戰。但就像在緬甸的戰爭一樣,這樣的分析簡化過頭了。占領錫蘭(英國人對斯里蘭卡的稱呼)行動發生在拿破崙戰爭的脈絡裡,誠如開普殖民地的情況,奧蘭治親王逃往倫敦,指示錫蘭的荷蘭人張開雙臂歡迎英國人。與其讓沿海省分落入法國控制,英國人接收荷蘭領土,而且從此沒將錫蘭歸還。英國對錫蘭的渴望,是一種海洋的渴望,這座島嶼如此靠近他們不斷擴張的印度領土,而且在東海岸的亭可馬里(Trincomalee)還有一個天然大港,條件好到不該拱手讓給敵人。即便海事考量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英國在斯里蘭卡的政策,康提王國也不是沒有他們的海洋想像。因為康提王國自認擁有整座島嶼,康提歷任國王以控制沿岸港口的通行權感到自豪,這是塑造荷蘭康提外交關係的一個關鍵。就像在緬甸一樣,斯里蘭卡殖民地開拓者和被殖民者之間也存在對稱性。

因此,注意到《英國戰役》裡關於水的母題也不是怪事。這和國王在都城中心挖鑿湖泊的計畫可以說彼此呼應,這座湖泊被視為類似眾神攪動的乳白色海洋。在《英國戰役》中,不懷好意的英國士兵「就像波浪一樣,手持武器咆哮前進」,而後在陛下跟前的「海灘」被擋住了。國王本人「用他的劍攪動了敵人的海洋」,隨國王登場的音樂,就像「世界盡頭的海洋咆哮」, 這不單純是一個比喻,因為土地和水,自然和男性,宗教和種族,在這段宣示國王——一位在十八世紀末和十九世紀初 在政治方面大獲全勝的康提國王——的神威之敘述中彼此交織。英國人把此處的象徵意義,詮釋為裝飾性的象徵意義,誠如克勞福對緬甸水上節慶的回應,他們沒有意識到這些符號在統治者和人民之間 創造了一種連結。英國人對這些符號政治的誤解,以及試圖宣揚英國自由和理性的殖民目標,意味著他們被康提人當作一個屈從的勢力,就像在緬甸一樣。

《南方浪潮》書封。(時報出版)
《南方浪潮》書封。(時報出版)

*作者劍橋大學世界史教授、岡維爾與凱斯學院教員,劍橋大學南亞研究中心主任。本文選自作者著作《南方浪潮:印、太海洋民族對抗帝國暴力、驅動現代史的革命年代》(時報出版)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