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受到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影響，5月9日「勝利日」（Victory Day）成為世人關注的焦點，俄國總統普京（Vladimir Putin）為了給自己以「去納粹化」之名發動侵略戰爭找正當性，要求俄軍務必於這個納粹德國投降紀念日來臨前擊敗烏克蘭。沒想到烏克蘭在西方各國的支援下，令人跌破眼鏡的接連抵抗2個半月之久都不屈服，想必普京這次是難以實現這個願望了。
5月9日為什麼對俄羅斯那麼重要？因為回顧20世紀的歷史，從俄羅斯民族主義的角度出發，唯一真正光榮的歷史時刻就是這個納粹德國向蘇聯投降的日子。納粹德國投降的對象不是只有蘇聯，還包括以美國、英國以及加拿大為代表的西方盟國。不過因為東線戰場與西線戰場有兩小時時差的關係，西方盟國一般以5月8日為歐戰勝利紀念日（VE Day），蘇聯則是5月9日。
從普京的角度來看，他雖樂於接受擊敗納粹這個蘇聯遺留給俄羅斯的歷史遺產，對其他蘇聯的「光榮事蹟」並不是那麼的感興趣。比如建立蘇聯的「十月革命」（October Revolution），就因為過程中對俄羅斯傳統文化帶來的破壞，乃至於引發紅白內戰以及協約國干涉的原因，慘遭普京與他的手下愛將們否定。似乎只有戰勝希特勒（Adolf Hitler）這一點，能讓俄羅斯毫無爭議獲得世人掌聲。
2005年5月9日，即納粹投降60周年的慶典上，普京邀請了包括小布希（George W. Bush）總統在內的各國元首齊聚莫斯科，共同慶祝「勝利日」，還將1945年4月30日被懸掛到柏林國會大廈，寫有「白俄羅斯第1方面軍，第3突擊集團軍，第79步兵軍，庫圖佐夫二級勳章獲得者，伊德里茨第150步兵師」俄文字樣的一面蘇聯國旗命名為「勝利旗」（Victory Banner）。
事後每年「勝利日」閱兵，都能看到俄軍儀仗隊高舉上有鐮刀斧頭的「勝利旗」與俄羅斯聯邦白藍紅三色國旗一起接受普京檢閱。普京透過擁抱俄羅斯民族戰勝納粹法西斯的光榮時刻，收編俄羅斯境內相互敵對的極左與極右兩勢力，成為俄國人公認的國家英雄。蘇聯對盟軍戰勝納粹的貢獻無庸置疑，可這不代表普京「去納粹化」的開戰理由可以成立。
連結俄羅斯的左右兩派
普京把蘇聯軍旗訂為「勝利旗」後不久，兩岸關係就隨著馬英九總統上台快速好轉，面對國共雙方的抗戰領導權之爭，當時其實也有人建議北京當局效仿俄羅斯，把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或者軍旗訂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勝利旗」，來實踐雙方史觀上的真正和解。這個高度富有理想主義的建議，直到胡錦濤與馬英九兩人下台都沒能實踐。
而且筆者還輾轉得知，從2005年連戰訪問大陸以來就陳列在北京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紀念館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最近已經被全部撤下。只剩下台灣光復展示區裡的一面中華民國國旗還被保存在上面，似乎是為了連結兩岸主權而不得已為之。為何中共拿不出普京的自信？認可中華民國國旗為「勝利旗」呢？關鍵在於蘇聯已經成為過去式，中華民國還是現在進行式。
鐮刀斧頭只是一個歷史圖騰，威脅不到普京現在對俄羅斯的統治，可青天白日滿地紅仍威脅著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正當性。尤其這面旗幟的存在，仍時時刻刻提醒大陸人民對日抗戰不是中國共產黨打贏的，當然讓北京無法接受。對普京而言則是完全不一樣的情況，因為俄國人民在經歷蘇聯瓦解以來，思想出現極具向右轉的情況。
蘇聯過往的一切都遭到否定，可民主改革又不成功，讓普京選擇以擁抱斯拉夫民族主義為手段來鞏固政權。可蘇聯的遺老遺少，即俄羅斯共產黨的支持者們反對普京向極右翼勢力靠攏的做法，認為KGB特工出身的他背叛了蘇聯的意識形態。畢竟蘇聯本質上是以反對俄羅斯民族主義起家的，所謂的紅白內戰其實也是一場國際主義者與民族主義者的戰爭。
可是納粹德國對蘇聯的戰爭，卻徹底改變了蘇聯的國家信仰體系。由於希特勒志在奴役斯拉夫民族，使得這場戰爭由共產黨人定位的階級之戰轉為俄羅斯民族的生存之戰。史達林（Joseph Stalin）由共產革命頭子搖身一變成為全球斯拉夫民族的大家長，號召過去反共的白俄支持者回國抵抗納粹，讓衛國戰爭的歷史成為俄羅斯民族不分左右的最大公約數。
白旗與紅旗共為己用
俄羅斯民族主義者不可能接受希特勒奴役斯拉夫民族的主張，自然認可所謂衛國戰爭。至於信奉共產主義的俄羅斯左派，也因為衛國戰爭是一場蘇聯領導的戰爭，事關他們精神祖國的榮辱，不可能否定衛國戰爭。靠著左右兩派對衛國戰爭的最大公約數，普京成功收割兩派狂熱信徒的支持，對俄羅斯的統治地位更是不可動搖。
今日俄羅斯的國旗，淵源自1917年滅亡的俄羅斯帝國，象徵的是諾曼諾夫王朝（House of Romanov）。鐮刀斧頭其象徵的則是1917的蘇維埃革命，而諾曼諾夫王朝正是蘇維埃的革命對象，兩者關係如同青天白日滿地紅與五星紅旗一般勢不兩立。可普京享受到了一個好處，那就是不只蘇聯成為歷史，諾曼諾夫王朝更是早已成為歷史。
這可讓繼續使用白藍紅國旗的他，一方面宣揚自己是包括諾曼諾夫王朝在內的俄羅斯傳統東正教守衛者，同時又以過去接受KGB訓練的歷史宣揚自己在延續衛國戰爭的傳統。在歷史上曾經相互廝殺，鬥得你死我活的白旗與紅旗在普京領導下找到了共存的空間，這是到目前為止海峽兩岸任何一方領導人都還沒能做到的事情，為此筆者還是相當肯定普京的。
如果普京的目的只是要追求俄羅斯的內部和諧，推動以寬容為目標的民族和解，那麼筆者真的會給他100個讚。可是從2014年的克里米亞戰爭開始，甚至於2008年的喬治亞入侵行動以來，筆者越來越發現他追求的仍是過去歷代沙皇與蘇聯領袖的共同夢想，那就是不斷進行領土擴張。為了改變冷戰時代以來不利的地緣戰略局面，哪怕是併吞周邊國家的土地，普京也在所不惜。
關於北約東擴問題，還有西方國家能否以更好的戰略手段避免俄羅斯的脫序行為？這個問題本身很複雜，未來筆者會撰文介紹。接下來筆者要討論的，是俄羅斯以5月9日「勝利日」為象徵，來向世界證明自己以「去納粹化」為宗旨的「特別軍事行動」成功到底有沒有道理。為什麼看在筆者眼中，其實今日的俄羅斯反而更像納粹呢？
衛國戰爭不只是俄羅斯的戰爭
雖然俄羅斯聯邦繼承了蘇聯大多數的領土，並且持續在聯合國安全理事會行使蘇聯的權力，可俄羅斯終究不等於蘇聯，而只是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邦的一部分。不要忘記，蘇聯其實是一個有15個加盟共和國的跨國組織，俄羅斯不過只是其中一個加盟共和國。就算是最大的加盟共和國，但是俄羅斯在蘇聯的體制下與其他加盟共和國的地位是平等的。
無論是現在被俄羅斯入侵的烏克蘭還是可能會被入侵的摩爾多瓦，也都是蘇聯的加盟共和國，地位絲毫不輸給俄羅斯。兩個國家在納粹入侵蘇聯的戰爭中都曾出人出力，烏克蘭現任總統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y）的爺爺就是參加蘇聯紅軍，一路打到柏林的猶太人老兵。澤倫斯基與「勝利旗」的歷史淵源，恐怕一點都不會輸給普京。
而且根據香港研究蘇聯軍事史的同好表示，俄羅斯在蘇聯解體後被分配到近衛第1機械化集團軍、近衛第2機械化集團軍以及近衛第3機械化集團軍，都是傳承衛國戰爭歷史的蘇聯紅軍部隊，但是卻都遭到俄軍解散。倒是在這次反抗俄羅斯侵略的戰爭中表現英勇的烏克蘭第93機械化旅、第1裝甲旅與第17裝甲旅均來自過去蘇聯時期的近衛第6與第8機械化集團軍。
高舉著「勝利旗」入侵烏克蘭的俄羅斯，與蘇聯紅軍的傳承關係還不見得比烏克蘭更完整，5月9日的「勝利日」神話早該不攻自破。其實類似的情況，可能也發生在台海兩岸。固然中共與台灣的統派深藍，時常污辱今日的中華民國是由日本「皇民」領導，可創下「八一四空戰」勝利的空軍第4大隊，還有在古北口力戰日軍的陸軍第25師，都由台灣的國軍部隊傳承了下來。
反觀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中國人民解放軍海軍，還有中國人民解放軍陸軍的裝甲兵、砲兵以及防空兵都是由當年侵略中國的日軍，乃至於滿洲國、汪精衛政權部隊演變而來。就算有天台海戰爭是因為台灣這裡宣告法理台獨引起，屆時台灣共和國的軍隊還是比傳承「日偽軍」的共軍有更多抗戰國軍道統，「掃蕩皇民餘孽」同樣不能成為中共的開戰藉口，畢竟誰比較「皇民」還不知道呢。
以民族主義開戰才是納粹作風
另外一個被普京用來當開戰理由的「特別軍事行動」，聽在筆者耳裡不只一點都不反納粹，反而還有一點當年日軍「進出支那」的味道。因為事實上普京雖然聲稱「反納粹」，但是現今整個西方文明裡恐怕找不到第二個領袖比普京還要像希特勒的。甚至包括烏克蘭本身的極右翼在內，歐洲國家沒有一個極右翼運動不受到俄羅斯同情、贊助以及領導。
4月24日，人在洛杉磯的筆者有幸參觀由西蒙·維斯塔森中心（Simon Wiesenthal Center）經營的寬容博物館（Museum of Tolerance）。西蒙·維斯塔森本身為猶太人大屠殺的受害者，但是他對納粹與其幫兇的態度可不像蔣中正或毛澤東那般的「以德報怨」。他窮極一生通緝追殺納粹戰犯，並成立博物館教育年輕一代的美國孩童，阻止納粹暴行重新上演。
根據寬容博物館方面的說法，直到2021年10月都還有納粹戰犯在西蒙·維斯塔森中心介入的情況下被逮捕並送交審判，這個世界上恐怕沒有哪個團體比他們更身體力行的反對納粹。那麼西蒙·維斯塔森中心與寬容博物館，對俄羅斯與烏克蘭的戰爭採取何種立場？按照普京支持者，尤其是許多台灣深藍名嘴的認知，他們應該要積極支持俄羅斯的「去納粹化」行動才對。
事實不然！筆者不知道他們是否從2014年起就一路支持烏克蘭，但是在普京發動「特別軍事行動」以後，無論西蒙·維斯塔森還是寬容博物館，都是100%支持烏克蘭反抗侵略。館方人員告訴筆者，普京以俄裔群眾遭受迫害為理由出兵佔領克里米亞，又扶持頓巴斯的分離主義勢力，其實與當年希特勒以保護徳裔為理由出兵蘇台德地區毫無二致。
5月9日「勝利日」雖然是擊敗納粹的日子，但是俄羅斯紀念這個日子的目的並不是追求種族的多元與寬容。相反的，普京紀念「勝利日」是要重拾俄羅斯民族的民族優越感，就如同希特勒追求亞利安人或日耳曼人的民族優越感一樣。如果真的要從普京與希特勒的追求中找一個差別，恐怕只是到底該由斯拉夫民族還是日耳曼民族來當歐洲的老大而已吧？
＊作者為中美關係研究，軍事寫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