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堅守新聞自由陣地,婉拒參選立法局

2022-05-14 05:50

? 人氣

解嚴讓台灣從威權體制走出成為眾聲喧嘩的社會,而《九十年代》也順勢來台創刊。圖為民進黨解嚴30活動。(資料照,陳明仁攝)

解嚴讓台灣從威權體制走出成為眾聲喧嘩的社會,而《九十年代》也順勢來台創刊。圖為民進黨解嚴30活動。(資料照,陳明仁攝)

1990年中文金曲頒獎禮,與亦舒一起做頒獎嘉賓,頒給陳百強的《一生何求》,最後一句是:「没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的所有」。

失敗者回憶錄127:內幕之外

1992年我在洛杉磯見到出走兩年的許家屯,他講到六四前後趙紫陽犯了幾個錯誤。一是他在民運興起時,不該出國訪問,把主持中央的大權交給李鵬,以至李有可乘之機;二是他不該在5月16日見蘇聯領袖戈巴契夫時說,鄧小平雖然退了,但中共13大有個決定,在重大問題上要聽小平的意見,這就把鄧擺到檯面上來,而鄧的原意是垂簾聽政,有決策權卻不須負任何責任,在民運沸騰時期說這樣的話,等於把責任推到鄧身上,不願為鄧擋輿論的子彈了;三是在鄧執意要鎮壓時,他不該辭職,而是應去執行,一來保住權力,二來由他執行會比較溫和。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在中共歷次權力鬥爭中,被迫下台的幹部,無論多麼委屈,也沒有一個不作檢討的。包括硬骨頭如彭德懷,倔強如鄧小平,率直如胡耀邦,下台時都作檢討,承認錯誤。鄧小平文革下台還作過「永不翻案」的承諾。這些檢討就像嚴厲的父母逼小孩認錯一樣,即使不是孩子的錯。作檢討就是要在家長制中保護自己,讓自己有復出機會。但趙紫陽拒不檢討,他在1990年的中共六中全會發出一個書面談話,反駁所有加在他身上的不實之詞,並表示人民對貪污、腐敗不滿,又沒有正常渠道去表達,積怨堵塞才會使學運如河流缺堤般爆發。解決之道應該是政治改革而不是鎮壓,他因為無法執行鎮壓的決定所以辭職。

這個書面談話沒有向下傳達,知道的人很少。爆料者說,許家屯以中顧委身份列席六中全會看過。許說他見到的與會者都認為趙的意見是對的,李鵬是錯的。但他認為趙紫陽寫這個書面談話,就絕了他復出的機會,從此黨的「健康力量」失去了支柱。

關於楊尚昆,爆料者說他同許家屯向來有交情,在許提出在香港得到的民運訊息特別是錄影帶後,他也反對鎮壓。但他順從中共黨的下級服從上級、最終服從一人的倫理,不得不執行鄧的命令。6月3日,許家屯一直想找楊尚昆聯繫,過去他通過楊的兒子楊紹明,會立即得到楊的回話,但這段時間楊沒有回話。六四後許和楊尚昆見過面,楊安撫許,說要許留任一年。不過沒有提他何以沒有實現「說服鄧」的承諾。

1989年12月中旬,楊尚昆去中東訪問,李鵬就在他出國期間,把許家屯叫到北京,當面告訴他要即時退職離任。許提出最好等三個月,待《基本法》公佈後,完成這件事再離任。李鵬不同意。等楊尚昆回國,調令已成事實,無法挽回了。這是李鵬再一次乘機做的手腳。

在周南接替許家屯的酒會上,周對他的前任連一句禮貌上的稱讚話也不說。許知道對他的清算,即將到來,他的人脈也會遭到清洗。他認為只有離開才有機會為黨高層的「健康力量」發聲。這是他出走的原因。

八九民運及六四後,我頻頻上電子媒體接受訪問,並當過議政清談節目主持;我又受邀做中文金曲頒獎禮的頒獎嘉賓。另外還在港台電視劇「獅子山下」的「風風雨雨」中當演員,我在劇中擔任一個電視台的新聞總監,劇情是面對九七香港新聞界的困境,我因這故事符合我的憂慮而願意嘗試。頻頻出鏡,使我的知名度大增。翁松燃教授後來在我的一本書中賜序,指我是「突出的意見領袖」和「其他媒體的一個最愛」。以那幾年的情況來說,謙虛點可以說是「浪得虛名」,但「虛名」是確實有的,是新聞界的公眾人物。

1990年中文金曲頒獎禮,與亦舒一起做頒獎嘉賓。(作者提供)
1990年中文金曲頒獎禮,與亦舒一起做頒獎嘉賓。(作者提供)

1991年,香港立法局開始了部分議席的直選。中英聯合聲明定下的政制是「立法機關由選舉產生」,英國想在九七前就設置好選舉機制,但一直受到中共反對阻撓。91年是直選的起步,香港民主派已經躍躍欲試。當時有朋友慫恿我去參選,但我完全不考慮就拒絕了。民主政制至少要在不可改變的規則下進行,才能確立。英國哲學家羅素早在八十多年前說:「中國是一切規則的例外」。從中共建政後的歷史來看,即使在被認為最開明的鄧、胡、趙時代,都不能擺脫這種「自訂規則都例外」的一人獨斷惡習。六四前後中共高層權力的運作內幕,更使我相信這種惡習只會越演越烈。

我知道只有在民主制度下才能夠保障自由與法治,但對中國行使主權下能夠維持民主制度真是不抱希望。我想我還是留在輿論陣地比較好,畢竟香港的新聞自由已經成熟,以第四權去監督政府也許可以延續得長久一些。

這是內幕之外的我自己的故事。

失敗者回憶錄128:《九十年代》台灣版創刊

當年將我們視如寇讎的親國府人士,今天回想起來,聽聽不同意見不但沒有壞處,而且還大有好處。

在回憶錄的「題記」中說,我一生所主張所推動的事情,社會總是朝相反趨向發展的,無論是閱讀,獨立思考,或民主自由,都如是。這是我之所以稱為《失敗者回憶錄》的原因。但也有例外,那就是台灣。《七十年代》《九十年代》在言論上推動台灣民主化,台灣終於解除戒嚴,開放黨禁報禁。1988年,「李匪怡」獲批准首訪台灣。兩年後,《九十年代》出版台灣版創刊號。

那是台灣政治大轉彎的關鍵時刻:威權政治未完全退場。本省人李登輝剛接掌總統和國民黨主席大權,黨禁雖開放唯國民黨仍然一黨獨大,立法院仍未全面改選,第一屆國民代表大會未退職,仍然有選舉總統、修憲等憲政職能。面對中共六四後向更趨專制倒退,台灣的防衛意識未能鬆懈。因此,《九十年代》在台灣獲准出版也並不容易。本刊編輯、在台負責人邱近思多番奔走、爭取、交涉,在1990年4月獲知,行政院港澳小組會在4月底開會,屆時將通過七種海外中文政論雜誌進口。

《九十年代》董事會亦決定,5月1日以在台灣登記的刊物出版。

4月30日,《九十年代》舉行了台版創刊酒會。當時正值社會高度關注李登輝將提名何人擔任行政院長的敏感時期,黨國大老、總統府資政蔣彥士和國民黨秘書長宋楚瑜受媒體追訪,動見觀瞻,想不到他二人都來酒會。出席的還有時任國民黨海工會主任的章孝嚴、新聞局長邵玉銘;民進黨有盧修一、朱高正、康寧祥、許榮淑、張富忠、陳菊;學術界有唐德剛、沈君山、楊國樞、李鴻禧、高希均;作家柏楊、黃春明、李昂;新聞出版界殷允芃、吳豐山、余範英、司馬文武、黃肇松、周天瑞等。可說冠蓋雲集。

李昂在酒會中任司儀。我致辭談到中共、香港和台灣面對的未來形勢。在為台灣開拓視野方面,《九十年代》或可以盡點棉力,而面對九七,英國保護傘退場後,《九十年代》也需要尋求另一個可保障新聞自由之地。在台灣發行,意味著我們對台灣充滿期待。

台版創刊酒會中,與邵玉銘和蔣彥士交談。(作者提供)
台版創刊酒會中,與邵玉銘和蔣彥士交談。(作者提供)

陸續發言者有蔣彥士、章孝嚴、邵玉銘、沈君山、盧修一、張富忠。他們給予《九十年代》很正面的評價,不少人提到這本雜誌是他們留學時的讀物。國民黨人士當年對雜誌的反威權論述或不以為然,或另辦留學生刊物予以批駁反制,但也深受《七十年代》具說服力的文章影響,使他們支持台灣的民主改革。民進黨人士則感謝我們過去對黨外爭取民主運動的支持。發言者對《九十年代》獲准在台灣出版,都說這意味台灣言論自由進一步開放。

酒會現場及其後,我又接受各媒體的訪問。儘管當時社會最關注政府人事動向,但《九十年代》在台灣創刊仍然佔據多家新聞媒體頭版。余英時、唐德剛、柏楊、聶華苓為《九十年代》台灣版寫了短文。余英時寫道:「我個人接觸《九十年代》已是八十年代的事,那時它剛剛經歷了一場最嚴重的道德考驗,海外知識分子異口同聲地說:《九十年代》是知識分子最喜愛的讀物。我完全同意這一論斷。我很高興今天台灣讀者可以和我們海外的人同時分享《九十年代》所提供的豐富的精神食糧。」

柏楊寫道:「面對這份雜誌,台灣讀者才會發現自己所屬這個世界的真相,和自己如何定位。在一個充滿經濟暴發戶、政治暴發戶、文化暴發戶的地方,我把希望寄託給《九十年代》。」他並以一次訂閱十年《九十年代》的具體行動表達他對雜誌的支持。

台灣知名歷史學家潘光哲,那時候還是年輕人。《九十年代》刊登了他一篇來稿,講他關注一國兩制這個命題,但對轟動一時的翁松燃的《一國兩制芻論》和頗受重視的《五學者座談一國兩制》,在台灣卻沒有機會讀到。他說台灣實在需要惡補對中國大陸的認識。「《九十年代》在台發行,將使我們從一系列教條觀點中跳出來,重新審視大陸的脈絡。」

在英國的學者楊青雲則撰文提到,他1974年在台灣教育部舉辦的留學生出國研習會上,一位黨官列出多種在海外的共匪統戰刊物,要準留學生警惕,其中之一就是《七十年代》。但當他次年在倫敦大學圖書館發現這本雜誌,讀了兩三篇文章,卻有像和尚逛花街——解禁的心情,因為看到了一些台灣不許知道的消息,這些文章的批判性也較台灣報章強而有力多了。從此以後,《七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就成為他每月必讀的雜誌。

在台版創刊酒會內外,聽到、讀到對《七十年代》《九十年代》的許多溢美之詞,在感激與安慰之餘,亦略有慚愧,因為我只是在言論自由的香港,盡了一個獨立新聞工作者的本份而已。但在華人社會「非左即右」的思維捆綁下,原來獨立的媒體也變得如此可貴。

當年將我們視如寇讎的親國府人士,今天回想起來,聽聽不同意見不但沒有壞處,而且還大有好處。又過了30年,現在台灣每天都有藍綠的爭吵聲音。其實這才正常。不要把不同意見視如寇讎。難道社會鴉雀無聲,或只有一種聲音,才好嗎?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