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以理性思考抗擊媚俗言論

2022-04-23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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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紀念已逝哲學大師勞思光的「思光文物展」。(圖:華梵大學)

圖為紀念已逝哲學大師勞思光的「思光文物展」。(圖:華梵大學)

勞思光的學術成就,不是我這樣學少識淺的文人可以評說的。只因為他從來不是只在象牙塔中做學問的人,他時刻關心中國、香港、台灣的政治變遷。

失敗者回憶錄115:與勞思光的交往

前文談到1981年,我對徐復觀教授和勞思光教授分別作過專訪,兩個專訪直接導致中共對我和《七十年代》杯葛,也使我無法不作出脫離左派陣營的選擇。我談到與徐復觀的兩年交往,及所受影響。這裡就談談我與勞思光教授的往來,我對他的認識,和一些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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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1981年應政論家徐東濱之邀,參加香港前景研究社,在那時候才第一次認識勞思光。前景社大約每月有一次聚會,就香港前景問題探討各種方案,並向中英雙方提出。當然,都沒有被採納,甚或可能沒有被認真看過。到1984年中英聯合聲明發布,前景社也解散了。不過,就在這幾年,我對勞思光作過一次專訪,也邀請他擔任過兩次「五學者座談一國兩制」的主持人。他在座談會中引導其他學者,他自己也講了很切要的意見。自認識後,我們就有較多交往。他那時在中文大學哲學系授課,與唐君毅、牟宗三齊名,被喻為「香港人文三老」。所著的《新編中國哲學史》,深為學界所重。實際上他並不老,比唐、牟小二十多歲,也只比我年長九年,但他少年老成,據說他二三十歲就是這個模樣,1981年他五十多歲,也沒有變老,還是這模樣。

他身材瘦小,據他自己說體重從來沒有超過100磅(45公斤),但每次一起飯聚,他都食量驚人。而他那個小小的腦袋,所裝載的東西也驚人。除他本行的哲學,對時局、政治、社會現象,乃至賽馬、賭博都有別具一格的思考,甚而會到澳門賭場小試牛刀。而其中在朋友中最為人所知的,就是命理、術數、占卜,我認識他時,徐東濱已經說他的綽號是「鬼谷子」。說他在毛澤東去世一年前,就占算到毛過不了1976年。不過他從來不以術數專家炫耀,還說自己一向不主張人崇信術數,只是拿來自娛,或跟友好算一算。初識時他也為我開了一個命盤,對我的家世和過去,算得蠻準,講到日後我的生涯,後來的發展也好像有些譜。

前廣播處長張敏儀說,在中文大學讀書時,曾經上過勞教授的課,他們同學都叫他作「魔術師」,因為他永遠是穿西裝打領結(bow tie),像魔術師。勞思光跟我解釋為什麼到任何場合都這樣穿著,是因為有些場合是一定要打領結的,但沒有任何場合是不可以打領結的。為了不花時間在穿著上,打領結穿西裝就完全不用費腦筋了。

他接受過我們雜誌不止一次訪問,除了座談會之外,他都說不要記錄訪問稿了,所有的問題他都自己寫下答案交給我,他說這樣我們既省事,他也毋須擔心我們會記錄有錯。

勞思光的學術成就,不是我這樣學少識淺的文人可以評說的。只因為他從來不是只在象牙塔中做學問的人,他時刻關心中國、香港、台灣的政治變遷。1971年他出版了《歷史之懲罰》,是他一系列在雜誌上發表的文章結集。以嚴謹思辯和關切人類苦難的深情,對當代中國的危機以至整個人類文明面對的困局,作出系統的分析和深刻的反省,對當時的學生和讀書人有很大影響。因這種關懷,使我們自相識後,就結成了常常一起談論國是的朋友。我視他為良師,相信他也視我為益友。

他早年就讀北京大學哲學系,未及畢業,就因1949年國共內戰而隨父母移居台灣,在台大哲學系完成學業。因反對國民黨專權,主張自由民主,引起情治單位注意,他父親獲得消息,讓他趕緊離開台灣,於是到了香港。他曾經聲言,除非台灣解除戒嚴,否則他不會去台灣。在中大退休後,1987年台灣解嚴,1989年他應邀到台灣任清華大學客席教授。那之後,因為《九十年代》出版台灣版,我也常去台灣,與他在台灣常茶聚飯聚。

2001年,勞教授以傑出學人的身分,受邀回中文大學一年,並出版了一套十三冊《思光學術論著新編》。六月九日,中大出版社為他辦了一個題為「五十年來家國」的對談會,在中央圖書館舉行,蒙他邀約,選了我作為對談者。

2001年應邀與勞思光舉行「五十年來家國」的對談。(李怡提供)
2001年應邀與勞思光舉行「五十年來家國」的對談。(李怡提供)

2001年在香港一年後,勞思光又回到台灣在華梵大學任講座教授。但妻子仍然留在香港,在台灣雖有人照顧,但基本上是獨居。2012年10月21日,因心肌梗塞昏厥,被發現後,送醫不治,終年85歲。歿後,台灣和香港都為他舉行過追思會和研討會。2012年12月16日在香港中文大學舉行的追思會上,我應邀做發言者之一。我簡要地講了與他交往的經過,和他給我印象最深、從他言傳身教中受到影響的幾個要點。這些要點都貫徹在我的編輯寫作生涯中。下一篇再談。

失敗者回憶錄116:不受術數擺佈的勞思光

他雖然深研術數,但反對人用術數來指導自己的行為。他認為自覺主宰只能以義理行事,即以是非對錯作人生路向的抉擇,不應顧慮成敗得失。

勞思光組香港前景研究社和邀我參與,正是《七十年代》脫離左派陣營的同期。1981年8月號的雜誌標示了遷離天地圖書的新址,9月號刊登勞思光撰寫的「一九九七問題與香港前途」的長文,10月號刊登「勞思光談中國之路向」專訪。

勞思光的長文發表時,中英還沒有就九七問題正式表示過意向。他文章中最根本和重要的一點意見,就是九七問題儘管香港人沒有決定權,但真正受影響的是香港人,因此應有表達意見的權利。他期望香港居民不要冷漠,應該面對問題,形成一個代表香港人意願的共同主張。其實這也是他花時間精力去組織前景社的主要原因,因為他所邀的參與者,大都是有雜誌或報紙地盤的「意見領袖」。而我們那時對九七問題還沒有展開熱烈討論。

在十月號專訪最後,勞教授向我反問一個問題,就是《七十年代》從左派刊物進入新階段,成為獨立刊物,我們是否有新的編輯計劃或目標。他給我機會講了我們以事實為主的編輯方針,和今後更會以獨立刊物貫徹對海峽兩岸政權的監督功能。

在與勞思光的長期接觸中,他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是一位非常重理性、重條理的人,對許多人們常常受困擾的問題,他都會首先爬梳問題的本質,釐清被混淆的概念,然後作出理性分析。

比如在訪談中,我提到許多海外人士認為,中國只能由中共領導,因為中國並沒有一個可以取代中共的勢力。勞教授就說:「我們對於一個現實上的統治勢力,是採取支持或是反對的態度,是根據我們對它的『評估』而定。而是否已經有可以取代它的勢力存在,則屬於『觀察』的範圍。『評估』與『觀察』是兩回事。倘若我們『評估』一個政府或一個執政黨,覺得有客觀根據說它的領導是對人民及國家有益,我們縱然『觀察』到許多現成勢力的存在,仍然有理由支持這個政府或政黨;反過來說,如果我們根據客觀成績來『評估』一個政府或執政黨的時候,發現它的領導把國家弄得一塌糊塗,使人民生活陷入痛苦,社會風氣墮落不堪,則縱使在『觀察』一面,看不見任何可以取代它的勢力,我們仍然應該反對它,追求大改革。」

這種理性分析,也貫徹在他的人生取捨之中。在談術數、命理的訪談中,他講自己少年時認識一位術數高手,授之以奇門、太乙和大六壬的「三式之學」。後來又通讀了幾乎所有的傳統資料,研究「推背圖」之類的預言。他認為術數儘管成為某種推算系統,推算又屢屢與事實相符,但仍然只是訴之於神秘體驗,不能看作符合智性活動的常軌知識。勞思光認為人生原有自覺主宰的一面和被決定的一面, 西方哲學家稱之為 realm of freedom與realm of determinism, 中國儒家就有「義」與「命」的分立。義講的是善惡是非對錯,命講的是成敗興衰得失。他雖然深研術數,但反對人用術數來指導自己的行為。他認為自覺主宰只能以義理行事,即以是非對錯作人生路向的抉擇,不應顧慮成敗得失。憑自己的認識和良知去做,即使失敗也不後悔。他這個「義」與「命」分立的觀念,對我後來的人生選擇甚有影響。

勞教授不僅是一位自由主義的學者,而且是關懷社會、不怕獨持異見的知識分子。他就國是問題接受訪問,在大眾媒體發表文章, 而且身體力行。除了堅持台灣若不解除戒嚴,他不會去台灣之外,又堅持大陸一天仍由共產黨統治,他也不回大陸。他還說,香港若淪入共黨手中,他也不會留在香港。許多人可能只是嘴裏說,勞思光卻是真這麼做。但他只是自己實行,並不勉強別人依從。我想這是他晚年離開家人在台灣獨居的原因。

1981年,我作為以知識人為讀者對象的雜誌主編,對海外知識分子的角色和政治表現特別關切。那年,我分別就此問題向徐復觀先生和勞思光先生提出詢問。徐先生較悲觀,他認為中國知識分子長期受專權政治影響,崇拜權勢,有奶便是娘,早已把傳統文化中「以天下為己任」的基本價值丟掉了;勞先生則較積極,他認為中國和香港特別需要知識分子的努力,因為觀念的建立,對客觀事理的了解,不是依靠媚俗言論可以成功的,它要靠知識分子提倡理性態度、堅持公平要求、提倡嚴格思考,才能為社會未來發展建立普遍基礎。

我在其後三十年的編輯寫作生涯中,秉承徐先生的教誨,銘記中國傳統文化中「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質疑權貴;也秉承勞先生的誨導,努力以理性思考去抗擊媚俗言論,不畏群情。徐先生悲觀,勞先生積極,於是悲觀卻積極,就成為我的人生信條。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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