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吃瓜瓜，把瓜瓜丟到小豬桶裡，老師拿起來叫我吃下去……我跟老師說瓜瓜髒掉了，老師說沒關係，就把瓜瓜塞到我的嘴巴裡，我就吐了，老師要我把吐出來的東西吃回去，我就吐更多……」
把孩子從一樓強拖到三樓、讓孩子看遺體殘肢影片說「你們爸爸媽媽也會變這樣」、逼孩子吃廚餘嘔吐物──2006年台灣通過「零體罰條款」10多年來，時不時有人抱怨「這樣怎麼教小孩」、擔憂台灣將充滿「王子公主」，然而在10多年後的此刻，台灣校園依然存在活地獄，老師創造出來的。
人本教育基金會自1987年成立之初便開始接受校園申訴案，數十年過去台灣已走向少子化社會、2020年更出現「死亡交叉」出生率首度低於死亡率，人本接獲的申訴案量卻未曾減少，甚至有校長這樣替老師說話：「老師對學生期望值比較高、責任心比較重，所以指導上造成學生自尊心受影響……」
「我們整個社會對未成年者是歧視的，以愛他、照顧他、教育他的名義，不顧他的尊嚴。」這是人本理事長馮喬蘭的感慨──當大人繼續用「我是為你好」的名義任意對待孩子，各種校園鬼故事將隨時發生，回顧每年上百件校園申訴案，馮喬蘭心中最迫切的期盼，是要社會「把孩子當人看」。
（本文使用照片皆為示意圖，非指事發校園）
「老師怎麼可以做這種事？」愛的小手打到斷、逼同學對撞頭 台灣校園數十年如一日
體罰這事在台灣究竟多普遍，不意外地，採訪人本基金會的兩位工作人員、不同世代，都曾受過或目睹體罰。人本基金會執行長如今年過50，她成長的時代幾乎沒有禁止體罰的呼聲，「那時候打小孩很普遍，我也不覺得那時小孩會覺得這有什麼特別」，只是如今回想國中老師怎麼打人、變臉之迅速，那畫面依然清晰。
打人的老師是個被評價「人很好」的數學老師，他臉上總是掛著笑容、會跟同學說自己以前想當音樂家的夢想，只是馮喬蘭也記得，每當考試結束成績出來就打人的開始──老師連打人時都臉上掛著笑容，笑嗆同學：「你是腦袋缺氧喔？」一整排站著等挨揍的同學笑著一片，老師開始一個接一個打過去、邊打邊笑，但打到後來老師就變臉了，「後來會嚇到，她怎麼變這麼兇、這麼生氣？」
老師生氣了、處罰大家，大家會覺得是因為自己做錯什麼嗎？馮喬蘭坦言：「那時沒什麼我們對或錯這事，只覺得老師愛打人、為什麼要生氣。」馮喬蘭小時候也常因為午睡睡不著被老師抓包去罰半蹲，但那時她還真的不懂為什麼，只覺得自己好倒楣。儘管那年頭總相信孩子要打才會乖，體罰無法讓孩子們反省「下次不要這樣」，只覺得不舒服。也有老師會逼兩個愛玩的小男生互相撞頭，那時馮喬蘭只覺得好可怕，老師怎麼可以做這種事？
如今年約30的人本專案秘書林郁璇小學一年級就碰過體罰，她記得班上有個同學很皮、跑給老師追著打，後來老師因此被換掉，在課堂上崩潰大哭。也有個老師會拿「愛的小手」打人、一邊拍黑板一邊罵人拍到斷，那時人本基金會正好進校園做體罰問卷調查，林郁璇照實回答，結果不小心「申訴」到老師、造成童年時期一場風波。
「你想申訴老師嗎？」當時人本工作人員問，小小的林郁璇反問，什麼是申訴？「就是告訴老師這樣是不對的，請老師不要這樣對你們。」林郁璇想想老師確實做了不好的事、同意申訴，接著嚇壞媽媽急打電話請人本取消、未成年怎麼可以申訴，後來老師也在班上所有人面前哭著道歉、說他不該做這種事。
儘管小時候的馮喬蘭與林郁璇都不知道什麼叫「不當管教」，共通的是兩人面對體罰都覺得既可怕又難受，而讓孩子免於恐懼的法案，直到2006年才通過。
2006年台灣通過俗稱「零體罰條款」之《教育基本法》修法，明訂：「學生之學習權、受教育權、身體自主權及人格發展權，國家應予保障，並使學生不受任何體罰及霸凌行為，造成身心之侵害。」至於教育部對「違法處罰」定義，除了傳統的打學生、叫學生自打耳光、蛙跳半蹲罰跪等，也包括誹謗、公然侮辱、恐嚇、身心虐待、罰款、非暫時保管之沒收或沒入學生物品等，凡「基於處罰之目的，使學生身體客觀上受到痛苦或身心受到侵害」皆算違法處罰。
法律規定老師不能打小孩，孩子就不會受苦了嗎？在馮喬蘭與林郁璇畢業多年後進入人本基金會工作的此刻，每年申訴案卻依然不減，各種比「愛的小手」、藤條更難以理解的處罰，從未在校園內消失。
飆罵「你被車撞死爸媽一定很高興」、逼小孩吃廚餘 老師笑著說：不要以為會有人救你
據人本基金會統計每年申訴案件，在2012年1–7月計584件，其中體罰學生計有76件、言語威脅羞辱有83件、其他不當管教行為則為36件，一年都還沒走完就有大概200個案件，幾乎等於天天在發生。儘管「禁止體罰」似乎已是常識，回顧人本過去接獲申訴案件之新聞稿，各種暴力依然在校園登場。
2021年1月份，桃園某國小林姓學生沒有依老師規定在點名時「大聲喊右」，陳姓教師揪起孩子衣領高舉重摔在地、要求到學務處罰站，之後再走去學務處把害怕的孩子從書包抓著一路從一樓拖回三樓教室，造成孩子不敢上學、不敢自己上廁所、經過電腦教室會發抖。
2021年9月份，高雄市鳳甲國中莊姓教師遭投訴考試低於80分就逼學生罰寫、恐嚇學生「你成績這麼不好，出去如果被車撞死，你爸媽一定很高興」、「你撞到我，我就叫老公開車撞你」，而在此之前，莊師曾於2008年遭投訴在全班面前連打女學生20個巴掌、2012年被投訴拿書與鉛筆盒打學生頭、打到眼鏡都斷掉。儘管遭投訴多次，高雄市教育局宣稱莊師「進入輔導期後評估已有改善」，莊師在班上大嗆「你們告不倒我」，於2019–2020年申請留職停薪後再次回到學校任教。
比體罰出現更多的，是層出不窮之言語暴力。2021年秋冬，人本就接獲大量公立國中學生投訴老師罵人「班上都是沒用爛人一堆」、「這是我教過最爛的一屆」、「就是你爸媽沒屁用你才會變這麼爛」，甚至連考試8、90分以上的學生都還是會被大罵──言語暴力不只赤裸裸的「白癡」、「笨蛋」、「你媽去死」這種罵法，林郁璇處理申訴案的過程，聽著錄音檔都會膽寒：「我會想，這老師到底在想什麼……」
申訴案裡，有老師嗆學生「你該去特教資源班唸」，有老師認為孩子有病要吃藥、一班21個同學竟有10個被老師指控有亞斯伯格或過動症，有老師不滿學生參加社團，說：「你以後只能在街頭喊一塊錢、一塊錢，人家願意給你，你才有生活費。」有老師在孩子面前細數孩子做錯哪些事，接著輕聲低語：「你不必在我眼中是最完美的學生，但你可以是害死全班的凶手。」有老師說：「你不要以為在這邊會有人救你，不要以為可以依靠爸媽。」
操弄恐懼竟也成了一些老師的專業，馮喬蘭記得有小學老師不知從哪弄來一份「地獄圖」，拔舌、剪刀、鐵樹、刀山、油鍋、石壓地獄等18層活生生呈現，老師把班上孩子分不同等級、所謂「壞孩子」就分配到不同層地獄，孩子嚇到回家做惡夢。當時人本為此案召開記者會、天堂與地獄兩派家長到場互嗆，但一聽到錄音檔，連聲援老師的家長都沉默了。
林郁璇說，也有老師放九二一地震影片裡沒打碼的屍體殘肢、恐嚇孩子「以後你爸爸媽媽會被壓在下面」，也有老師把小孩弄壞的物品裝夾鏈袋裡掛在天花板、說要把這些給警察、「你們都是弄壞東西的罪犯，這就是證據」。
各種失控狀況不只存在於校園，也存在於幼稚園，就《人本教育札記》389期陳稚宜所撰〈不可思議事件簿—幼教申訴案〉一文，人本在兩年內接獲15起幼教申訴案，其中有孩子吃飯吃到吐、老師把嘔吐袋掛孩子脖子上逼罰站，有孩子不想吃「瓜瓜」丟廚餘桶卻被老師撿回來強迫吃掉、吐了再吃回去，有孩子尿濕褲子卻不被允許換、被逼在教室走好幾圈──人們以為幼兒不懂事，但孩子們對這些暴力再清楚不過，孩子可以很清楚地說：「我害怕這個老師、討厭這個老師，這個老師會打我、罵我、捏我……」
「我沒有要自殺，為什麼老師要說謊？」受害者不被相信 老師一句「我是為你好」安全下莊
對一個孩子施暴是如此容易，阻止一個老師施暴卻又是那麼困難，第一難處在於大人不信任孩子。就2021年1月份桃園某國小林姓學生把學生從一樓拖到三樓的案件，老師辯稱：「我是為了保護學生才把他抱起來，因為他想自殺。」如此離奇的說法竟被學校採信，考績會評斷老師行為是「為了維護學生上課安全及受教權益」、不予處罰。
得知這結果的受暴孩子無助說：「我沒有要自殺，為什麼老師要說謊？」「是不是因為我是小孩，所以沒有人相信我？」「大人就可以說謊嗎？」即便之後人本通報社會局兒虐案件、政府判罰鍰6萬加一支申誡，陳師仍在2021年5月底順利退休，盡享教師福利。
小學生求助都這麼難，談起幼稚園的申訴案，林郁璇說，那真的很累人──目前僅公立幼稚園適用《教師法》、私立幼稚園求助無門，即便可以循管道申訴不適任教師，更累的是取證。小小年紀的孩子被逼吃廚餘、被暴打當下可能都不會想到要錄音錄影，即便有同學願意出面作證，某公立幼稚園虐兒案件調查結果竟說「這些同學都不是被打的當事人，無法認定老師有體罰」、「孩子陳述記憶會隨時間模糊，真偽難分」。
當一切不當行為被認定是「管教」、是孩子不乖才會發生，一切就更難了。馮喬蘭說，人本確實有替幾個孩子提起強制罪告訴，但法院總認定是「合法管教」，彷彿孩子吵鬧就活該被綁在椅子上被關、不乖乖吃飯就活該被逼吃嘔吐物；林郁璇回顧，曾有孩子因為午休時間跟同學玩被老師罰寒流睡陽台、整個冬天都瑟瑟發抖地度過，這不被新北市教育局認定為不當管教與體罰，即便孩子後來被診斷出PTSD（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申請國賠，也已是3年後的事。
更大的壓力，是當一個孩子被老師傷害了，身邊的人卻都在維護老師。林郁璇說，除非是性平事件（性侵與性騷擾），調查過程老師大多會留在班上教書，這過程裡孩子就會有巨大壓力，老師可能放話「我明天不會來班上，因為某某某投訴我」，同學明明都被罵過，卻都會跑去問某某「真的嗎」；也曾有老師把班上分成「天堂區」與「地獄區」遭家長投訴、老師旋即遭轉調科任職務，投訴後「天堂區」的孩子跑去指責「地獄區」孩子「都是你害老師不見的」。
甚至，被投訴的老師也會對同事施予壓力，馮喬蘭就碰過被申訴的老師在校務會議說：「你們很多人我都知道打過罵過小孩喔，我如果真的被人本告成，你們都知道效果！」那老師是因為打學生、拍桌威脅而被投訴的，其他老師會怕自己不記得哪天曾情緒失控吼學生、怕也跟著被投訴，就很難站在學生這邊。
「很多學校都希望不要走向停聘、解聘，會盡量淡化事情嚴重性，盡量走向『不當管教』，強調老師只是一時做錯事、而且還是出於『好意』。」馮喬蘭說。即便人本接獲許多申訴案都會讓人懷疑此人是否適合再當老師，大多案件就是一筆帶過，孩子繼續受害、老師一路做到領退休金。
「體罰就是鼓勵小孩逃避責任」直視教育根源問題：一個小孩會錯，是因為他沒學會
談起各種讓人膽寒的違法處罰案件、令人失望的申訴結果，馮喬蘭一語道破問題根源：「我們整個社會對未成年者是歧視的，沒把孩子當成一個獨立個體，所以常以愛他、照顧他、教育他的名義，不顧他的尊嚴。」
如果今天是一個成年人上班在公司吵鬧，會有人用膠帶把他手腳綑在座位上嗎？一個成年人挑食不吃青椒，會有人逼他把青椒撿起來吃下去、吐了再吃嗎？如果大家不會對一個成年人做這些事，為什麼要這樣對待孩子？這正是馮喬蘭所說的「歧視小孩」現狀。
並不是身為小孩就可以被人隨意對待，這是人本基金會一再強調的，必須把孩子當人看、尊重與理解孩子的想法──曾有政府官員質疑人本：「難道連摸小孩子頭、說他好乖，你們都會請求他同意嗎？」馮喬蘭記得那天就有個孩子隨著人本一起造訪政府部門，孩子當場指著某人本工作人員：「他剛剛要摸我頭說我好乖，他就有問我。」就連摸孩子的頭都要問過孩子意見，這種事沒有很難，只是一個尊重。
尊重孩子，是最最根本的教育。儘管教育部早已對「違法處罰」定義出各種樣態，在馮喬蘭看來這對不適任教師影響有限，很多老師覺得不要打小孩、不要踩過紅線就不會被檢舉、只想著「不要」做哪些事，卻忘了去思考怎樣對待一個人、一個人該受到哪些保障──也因此，人本基金會曾想過推動《學生權益法》，明確定義學生有哪些權益該保障、受侵害應如何救濟，而不是單純禁止老師做什麼、要禁永遠禁不完。
馮喬蘭不否認孩子確實會有失控狀況、打同學鬧同學吵架當然會發生，但能解決問題的從來不是處罰，是教育。那些一再打小孩的老師，在馮喬蘭看來確實是被困住了，老師打一頓以後小孩成績不會變好、小孩也未必因此不再跟同學起衝突，這結果造成老師更挫折、打更兇打不停成為累犯，如果這些老師能回到教育專業好好思考，一切會不一樣──
「教育要做的是讓孩子內在跟心智可以發展，孩子要真的學會才可以考得好、要學會跟人溝通才不會起衝突、要尊重人才不會打其他同學，如果老師只會說『上課站起來就罰你』，孩子永遠不會懂──教育專業會設法讓孩子知道為什麼要站起來、什麼時候該坐下，一個小孩會錯，是因為他沒學會。」
儘管人本在某些校方看來就是來找麻煩的，多年下來，也確實幫助一些老師釐清自身問題──例如曾有一位老師不斷逼孩子罰寫、罰到被申訴，這時就有位人本同仁去溝通，溝通方式是先肯定老師敦促學生成績的好意，但同時也問：「這樣做，以後小孩會不會很討厭寫字呢？」那瞬間逼罰寫的老師懂了，他開始求助、去尋求罰寫以外的方式。
體罰終究是不負責任的行為，甚至也會讓孩子學到逃避。馮喬蘭與林郁璇近期碰過的震撼案例，是一個人本森林小學畢業生進到一般國中，考完試老師要打沒考好的，那孩子不想被打、試著跟老師溝通能否讓大家回去好好讀書準備再來考一次，老師似乎也想通了，就給全班3個選項投票決定怎麼做，被打、抄寫考卷、重考──沒想到投票下來，幾乎全班都選「被打」。
「這就是體罰的影響，大家覺得重考跟抄寫太麻煩了，只要被打就不用負責任、打完回家就沒事了，就不用為自己負責……體罰就是鼓勵小孩逃避責任，而我們整個社會都在促進這件事。」
能解決問題的終究是教育、而不是暴力，每個孩子也都有各自的模樣，無法強求──教育很難但也不難，把孩子當人看、反過來看自己生而為人怎麼想，大半的問題也就有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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