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曼‧藍波安散文選摘(2):樹與山,我們

2021-12-07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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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裡,和孩子一起伐木。(作者提供)

在山裡,和孩子一起伐木。(作者提供)

父親手上握著鐮刀,背面揹著自製的、如是登山用的背包,我們沿著山谷走,說,這是我們家族再造10人大船時伐木的地方,我們在不同的山谷,不同的山林區域伐木。你跟著我上山是讓你知道,山林的知識、山林的靈氣是你在台灣求學學習,學不到的知識與經歷不到的身體感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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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這座山谷是我們家族共有的林地,那兒有許多可以取來造船、建屋用的好樹材。兒子上山不是只為了伐木,你也要學習尋材、辨材、賞材,及種樹……。翻越山谷走上山脊的稜線,羊腸小徑非常明顯是「人」經常來此山頭爬山,在山腰裡整理自己的樹材,或是伐木。我一往上看,那幾乎是60度、70度的坡度,我氣喘如豬,心臟跳動得急速。兒子,我們慢慢爬,你在台灣生活久了,平原的都市不僅讓你沒有體力,也讓你忘了我們島上的樹與山是讓你呼吸順暢的。是的,我心非常的認同。接近1小時的時候,我們爬上了山頭的緩坡地,到達了父親三兄弟開闢的山林,父親坐了下來,四周觀望他熟悉的山林環境,我生命起始最為陌生的樹與山。建物,造船,結婚生子從學習使用斧頭伐木開始,這是完全不同的價值觀。那時我已經33歲了,父親73歲。

樹成長於山林裡的任何的角落,山谷,山脊,向陽吃風,背光吃雨,不同類科之樹種各自盤據自己的生存小區塊,吸納土壤水分的同時,也努力成長吃陽光。父親為我這個獨子著想,從我十歲起,說是我的靈魂可以被山林樹神認識的時候,便帶我逛山,進入山林見識野性學校,我雖然年幼,但卻是很早熟的注意父親在山林裡的神情氣宇,以及他們那個世代赤腳爬遍山頭,伐木建屋的過往事蹟。

山頭河谷的不同地方,說,也有不同「部落」之鬼魂盤據,如榕樹,白榕樹是鬼魂的聚落。彼時父親說什麼,我皆信以為真,堅定不移,認為那就是我們島嶼的、自古以來建立的環境信仰,成為我現今的中心思想,「生態物種,魚類生態」的多元就是我那時就已建立的核心思想。此等信念,在我42歲之際,履行了父親傳授我的傳統信念,說是,一個成熟男人,在建立家庭後,必須為自己建造一艘船,同時也是具體證實自己的多元信念(每一個人都是生來平等的),在深山的伐木,民族的生態環境信仰,民族生態知識,生活哲學,於是如風雲細雨的植入我個人的內心世界,更具體的感受了「樹木」的生之靈之存在(一般人之認知,說是生態保育概念)。

物換星移,風雲丕變的節氣是不為人類留下蠶絲情感的歲月,父母親走了10來年,此時的我,我與孩子們的母親之年紀忽然卻跳躍至60以上,一時警覺兒子已齡30。思索,反覆的思索,那一道流傳在自己血脈的海洋基因,那一股深深的忽沒忽現的,被現代化逼退到生活裡最為邊陲的「傳統」,在我心靈軌跡漸漸復甦,深夜我流著淚,淚讓我感覺它是有痕跡的。

Ka syamen kwa rana no Ta-u yam, kavangen rana o anak.

「一個已為人父的成熟男人,要牽著孩子的心靈上山伐木造船。」這句話是我父親給我的最後遺訓。

「我會的,」我說。說完這句話,以及實現這句話,時間間隔15年。期間不是我等兒子長大,或是兒子等我啟口,而是我的心情準備了15年,那些我預備需要砍伐的樹材也成長了15年,時間讓它們更為結實、粗大。

月光不僅僅時隱時現,它也一直是磨利催人老的雙刃劍,島上的好友們,關心地問我,說,海洋的波風波谷如是海洋的心跳,族人使用快艇愈來愈多,然而我們的心靈並沒有感受海洋變美了,說,還是Tatala(拼板船)的雙槳如人的雙臂在海面滑行,海洋的寧靜美方凸顯出來,你何時再次造船呢?

山如是沉默的祖母,風如是啟動揚帆的動力,月的陰圓如女人的情緒,海浪如是嘮叨的祖父,我繼續沉默,雖然海洋、山林是我心靈裡的書房,但也必須先建立燻飛魚的火房,以及書房,最後還必續建築一個造船屋,並且還必續開墾一兩塊水芋田(水芋是我家人在陸地上給新船的禮物)給我孩子們的母親。許多心理的、體力的、信仰的都需要時間準備。

我回想著父親三兄弟還在世的時候,他們過往給我的傳說故事,他們過去伐木造船時,我過去對他們的記憶,我個人的記憶回顧,每每可以讓我平靜,讓我進入他們那個世代不受現代性干預的情感。最後我帶著兒子,先給他心靈的第一課程,就是練習握斧頭,學習磨利手掌的工具,斧頭。我靜靜地注視著兒子,給他時間心理的準備;孩子,我們造船吧!

20211126-《我願是那片海洋的魚鱗》書封。(印刻出版)
《我願是那片海洋的魚鱗》書封。(印刻出版)

*作者夏曼.藍波安,蘭嶼達悟族人,文學作家,人類學者,本文選自作者新著《我願是那片海洋的魚鱗》(印刻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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