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五，大稻埕街道不若往年熱絡，很少有洋行與貨運行開門營業，來往台灣與海外、大陸的船隻，幾乎全數被國民政府徵用去載運從大陸撤退來台灣的人貨，就算洋行有貨要載也抓不出船期，索性放假到元宵開張，再看看船運情況，街上也因為實施各種緊急命令而異常冷清。
受林經理邀請來日光台北總公司的一共只有2人，第1個是50多歲閩南人，名字叫萬水來，人稱萬頭家，是聚源貿易行的老闆。聚源貿易行是大稻埕一帶規模數一數二的地下錢莊，號稱不怕客人借不到錢，但利息也比衡陽路的銀樓高出許多。
日光公司在幾年前曾經向萬頭家調過幾回頭寸，這一次是為了日光最新完工的製茶廠所需要的大批茶菁收購款，不得不來找萬頭家，過年前日光最新的北埔精製製茶廠完工，平均每天可做出將近500公斤的精茶或1000公斤以上的毛茶，根據日光的技術，從茶菁到精製茶，經過萎凋、浪菁、炒菁、揉捻、乾燥、烘焙等工序，100公斤茶菁只能做出40公斤的精製茶，但這種耗損比率已經是全臺灣茶廠的最低，多數小型製茶廠多半只能做出毛茶，然後將毛茶賣給洋行，洋行再找像日光這種製茶公司將毛茶做成精製茶。
但其他幾間位於大稻埕的製茶公司，不是產能不夠，就是耗損率偏高，日光去年添購最新的機器所蓋的北埔精製廠，可說是全臺灣最新最大且效率最高的製茶廠。
產量高也必須要有更大量的茶菁才能製作，日光本身的茶園與契約茶農所採的茶菁不敷如此龐大的製茶產能，所以日光必須在春天大量對外收購茶菁，蓋這座廠除了耗盡過去1年的盈餘外，吉桑個人的「庫底」也差不多被盤光，不得不找上萬頭家調頭寸。
況且，今天的目的還不只調頭寸這一樁。
第2個客人叫做范有義，與吉桑同為客家人，是寶山峨眉一帶最大的茶販子，也擁有幾座小型規模的毛茶廠，穿著不如吉桑派頭，是個油條的鄉下人。
萬頭家一臉神祕兮兮，從口袋取出一張面額「60億元」的紙鈔 3，講著不流利的客家話：「昨天拿到的，新疆的錢，60億啊！」
范頭家笑著說：「我們大家都會講日語，你不必勉強講客家話，況且臺北這邊的客家話也和我們慣用的海陸腔差很多。」
接著萬頭家將鈔票捲成一捲用來點菸，鈔票瞬間燃燒，范頭家驚嘆著。
萬頭家叼著菸：「這張60億鈔票在大陸的新疆買不到一碗飯。」
沒見過世面的范頭家好奇接過60億「火種」，好奇看著被燒個大洞的錢，一旁吉桑倒是一派輕鬆笑著范頭家說：
「隨便抓半兩茶菁還比這張60億值錢！說到錢，萬頭家，今日要跟你商量調錢的事。」
范頭家不知道吉桑約萬頭家的目的，一聽到調頭寸，立刻知趣地插嘴：「我不方便在這裡，要不，我下午再來。」
吉桑笑了笑：「都快要變成一家人了，一起聽聽這趟生意吧！」
范頭家聽到一家人3個字，心情頓時放鬆不少。
萬頭家笑：「我看還是把生意趕緊講一講吧！大過年的，喜事卡重要啦！不過，難聽話得說在前頭，這種時機，利息會高一些！」
在旁邊作陪看著燒破洞的六十億新疆鈔票的林經理有點緊張：「多高啊？」
萬頭家壓低聲量：「7分囉！利息錢先扣1個月！」
「夭壽哦，萬頭家，您是開錢莊還是開黑店啊？」范頭家吃了一驚
吉桑豪情地說：「生意做得成，一點利息算什麼！」
「是啊！做得，就做得！吉桑家大業大怕什麼！」萬頭家附和著。「不知道吉桑想借多少？」
「不多，3、4張新疆鈔票面額而已。」吉桑指著擺在菸灰缸的鈔票灰燼。
萬頭家掐指一算後吞了吞口水：「你是說要借……？」
「200億而已！」吉桑一派輕鬆。
在場除了吉桑外，包括一起來的林經理、阿土師與作陪的范頭家，異口同聲地驚呼起來。
「你開錢莊怕人借錢嗎？有困難的話我去找洋行借也行。」吉桑故意搬出洋行兩字，事實上，茶廠向洋行借錢的確很稀鬆平常，而且利息也比較輕，但跟洋行借錢有其限制，譬如要連帶簽茶葉買賣契約，賣茶價格一旦簽死，等於一整季替洋行賺微薄工錢而已。
阿土師對吉桑努嘴，這是他們兩人長期的默契，意思就是要吉桑先緩一緩，或自己人先商量清楚。
阿土師身為日光的總製茶師，除了製茶外還有項過人的長處，他總能在關鍵時刻，幫忙吉桑做出重要正確的決定，或者幫吉桑踩剎車，思考細膩面面俱到，才是他的真本事，吉桑能在臺灣茶市闖出一片天，阿土師居功厥偉。
「土生！買茶菁要現金，老舊的大坪廠翻新也要現金，不必煩惱還錢的問題。」
「這20年來，從來沒有我吉桑還不出的債！」吉桑豪邁地端起面前的茶一飲而盡。
萬頭家拿出隨身攜帶的算盤撥弄一番：「200億就200億，不過……這麼大一筆款子，如果不多一點手續，我很難……」
多年來習慣以債養債來調度生意的吉桑聽得出萬頭家的弦外之音，毫不猶豫地接著說：「你想跟我要擔保品出來，對不對？你說吧！你想要哪幾個茶廠或茶園？」
萬頭家想了一會兒，吞吞吐吐地回答：「你把茶廠茶園押給我也沒用，醜話講在前面，萬一你還不起錢，我一個茶葉門外漢哪有辦法做茶賣茶啊？」
吉桑知道錢莊這種生意人，敢出來談生意，早就已經打好算盤，他不急著接話。
「吉桑！不然這樣，你能拿出張家那塊位於竹東北埔交界的大坪山作擔保品設定抵押給我嗎？那座山不種茶也沒茶廠，也不至於會耽誤你的茶生意。」
聽到大坪山，這次換林經理著急了，拚命對著吉桑使眼色，料想萬頭家應該也已經聽說美軍打算採購大坪山的軍用木材消息。
「萬頭家應該知道抵押權並不包含地上物的使用權吧！」林經理搬出中華民國民法的規定。
「當然當然！你如果不熟習法規帳務，可以請代書來一起談借款契約。」萬頭家看了林經理一眼。
林經理不甘示弱地頂了幾句：「從日人時代到現在國民政府，我對法規可是……」
「林經理，你就和萬頭家的代書在會議室慢慢地談。」吉桑知道林經理最無法忍受別人譏笑，如果不打斷，勢必會和對方爭辯不休，況且，今天還有樁更重要的事情要談，他話鋒一轉：「范頭家，你今天有什麼事情要找我商量嗎？」
范頭家恭敬地說：「這幾年我跟著您做茶，從一個挑畚箕翻山越嶺的茶販子，到今日可以蓋小毛茶廠開公司，全是託您的福氣！公司名叫『富記』，專門為『日光公司』做茶，請多多關照啊！」
吉桑有點吃驚：「唷，有義兄你也開公司啦，以後要叫你社長了！」
范頭家笑著：「不敢當！喝茶、做茶，我還要跟張社長學習，有事盡量吩咐！」說完之後親自取出自家茶廠的白毫烏龍，沖泡一番畢恭畢敬地親手對吉桑、萬頭家與阿土師奉上。
吉桑聽到范頭家提到開公司，老練的他知道范頭家是為了自抬身價。就財力、家族實力與社會地位，張家是臺灣第一大的茶廠，而范家不過是寶山鄉下的小小茶廠，讓自己的么兒入贅張家雖說已是高攀，但提親時的場面話還是得說足，以免自己么兒入贅張家後被人輕視。
由萬頭家當介紹人，范頭家么子范文貴入贅張家獨生女張薏心的婚事，就在日光公司的辦公室，與兩百億的大借款一起談定了。
回北埔的途中，林經理忍不住心中疑惑：「社長啊！婚嫁講究門當戶對，大稻埕一堆商社、政府高官，一年來透過各種關係來打聽薏心的婚事，就算是為了日光公司的未來，也輪不到范頭家……」
「范文貴好歹讀過大學，時代不一樣了，讀過書的人，很難願意入贅，就算願意，如果對茶一竅不通，以後怎麼接手茶廠呢？」
阿土師坐在前座笑著對林經理說：「你別相信頭家講那堆好聽的話，其實根本就是捨不得薏心離開身邊啦！」
「社長！借這麼多錢，以後怎麼還？」林經理在車子後座撥打著算盤。
「連本帶利一年後要還540億，把我們自己採收、從北埔峨眉茶販子收來的茶菁，就算把范頭家能幫我們收的毛茶也算進來，春夏2季10座廠日夜趕工，最多只能做20噸的精製茶，現在洋行每公斤收30萬塊，頂多只能賣500、600億，到時候賣掉茶葉，還債都不夠，別說收茶菁的本錢、工資，工廠公司開銷，吉桑……」
吉桑揮了揮手打斷林經理的財務報告：「你跟我做生意這麼多年，難道還不知道我們賺錢的祕密嗎？」
「茶做的好只是最基本的，我們賺的是物資財。」
「物資財？」
「別把茶葉看成單純茶葉，要把茶葉看成像黃金一樣，現在是茶金的時代，你想想看，戰後上等茶，1公斤從5毛漲到30萬，連以前沒人要的茶骨茶渣，1公斤也漲到好幾萬。等今年的茶做完之後，1公斤茶就會從30萬漲到50萬，甚至100萬。」
「你記得日本時代，我們茶廠剛起家時，向日本三井商社借台幣5000塊，那時候5000塊可以蓋茶廠、剩的錢還可以收上1、2年超過1噸的茶菁，3年後還債時隨便賣個百來斤粗茶就連本帶利輕鬆還清負債，你應該還記得吧？」吉桑洋洋得意地說著。
「所以，你認為國民政府根本控制不了物資物價的波動？」阿土師提出疑問。
「國民政府？明年此刻還債時，它還在不在？很難說！」吉桑始終認定國民政府遲早要完蛋。
「這道理你我都懂，難道在錢堆裡打滾幾十年的萬頭家會不懂嗎？他都不擔心他借出去的現金會變薄嗎？」林經理始終無法信任萬頭家。
「哼！他的錢？他哪來這麼多錢！他也不過是過個水，從銀行搬錢來套我們的利息。」吉桑對大稻埕錢莊的運作瞭若指掌。
「為什麼我們自己不去銀行借利息比較薄的錢，他就借得到呢？」林經理問完便發現自己的問題很愚蠢。
「關係啊！今年這幾季的茶，只要讓我賺到手，接下來就換我們自己去攀關係了。」吉桑手中捏著一張臺灣省茶業公會的改選公文。
＊作者曾任金融業投資主管，現專職網路創作。本文為作者與公共電視、客委會聯合製播的首部海陸腔客語劇，改編自新竹北埔知名茶商姜阿新的人生故事《茶金》（印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