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蔚然專文:古早以前的天空並不藍

2021-03-02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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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現在以「藍色」形容天空,但中西古籍中,幾乎沒有「藍」這個字,中文裡用「青」色更多。(風傳媒)

我們現在以「藍色」形容天空,但中西古籍中,幾乎沒有「藍」這個字,中文裡用「青」色更多。(風傳媒)

多伊徹撰寫《透過語言這面鏡子》這本書的目的,是為了處理一個棘手的問題。關於語言,最難纏、最具爭議性的問題之一,就是語言和思考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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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派認為語言不但有利思考,甚至可以影響思考;也就是說,使用不同語言的人會有不同的認知系統、不同的世界觀。另一派則認為,沒有足夠的科學證據支持上述說法;世界雖然有六千多種語言,但人類不致因為使用不同的語言而擁有不同的認知方式。

截至目前,後者一派占上風,主要的原因在於:「影響論」一派一直提不出毫無破綻的科學證據。另外一個原因是:舉證的壓力一直是落在「影響論」一派。這情況好比如,有人認為有靈魂這個東西,有人認為靈魂並不存在。不相信「靈魂說」的陣營不需要證明一個他們認為不存在的東西,因此舉證的壓力完全落在「靈魂說」這邊。

多伊徹的立場屬於「影響論」一派,意在證明:一個人的母語的確會影響他看待世界的方式。

他成功了嗎?先聽他講故事:

「天空是藍的。」但古代人並不這麼認為。

1858年,英國人Ewart Gladstone向世界發表他鑽研荷馬史詩的成果,長達一千七百多頁。其中有一章,他提到荷馬對顏色的概念大有問題。形容海洋時,荷馬這麼寫:「看起來像是酒的顏色」;形容牛的膚色時,荷馬也說「看起來像是酒的顏色」。Gladstone指出:海洋可藍、可灰或綠,牛是黑色、棗紅色或棕色,怎麼可能兩者同時「看起來像是酒的顏色(紅)」?

不少學者為荷馬辯護。最普遍的說法是,荷馬形容的海洋顯然是黎明或黃昏時刻,海浪滔滔時所造成的紫而赤紅的陰影。有人認為因為海藻襯底的關係,有時海洋看起來是紅色的。也有人說荷馬是詩人,詩人有「詩的執照」(poetic license),他用心眼看海、搞印象派,他說紅色就是紅色。

然而,Gladstone羅列和顏色有關的怪異例子長達30頁。包括:荷馬用紫羅蘭色(violet)來形容很多東西,例如海洋、綿羊、鐵。或者是,荷馬會用兩種顏色形容同一個東西,一會兒是紫羅蘭色,一會兒卻是灰色。荷馬最常用顏色字眼不是「黑」就是「白」,但黑白之間的其他基色則乏善可陳。荷馬擅長描述景物,暴風雨或山崩地裂都難不倒他,但對於景物的色彩卻很少交代。

更有趣的是,在荷馬的詩作裡,「藍」字從未出現。原來,荷馬的世界裡天空並不藍,沒有人會唱「天天天藍」。

據此,Gladstone斷定荷馬有色盲(但當時「色盲」的說法尚未出現)。而且,參考了同時期的其他典籍之後,他斷定這不是荷馬個人的毛病,而是整個時代(約 800–c. 701 BC)所有古希臘人的毛病。

Gladstone從人類演化的角度,提出以下的解釋:人類對顏色差異的辨識能力在荷馬的年代還沒完全進化,只有「局部發展」。他們眼裡的世界不是黑就是白,中間只摻雜一些紅,如此而已。他還說,現代人能夠分辨各個主要基色,是因為自西元前八世紀以來的千年之後,人的眼睛已歷經充分訓練的成果。

他的說法可有道理?這個故事和語言有什麼關係?

荷馬史詩沒出現過「藍」(網路示意圖)
荷馬史詩沒出現過「藍」(網路示意圖)

1867年,在Gladstone主張古希臘人有色盲的論調之後第九年,語言學家Lazarus Geiger發表了一場重要演說。Geiger是個語言天才,年輕時便立志要學會世上所有的語言,雖然不幸於42歲早逝,生前精通不同語言的數量已超越前人。

在這場演說裡,Geiger提出了幾個頗刺激的問題。人類的感官,人類的知覺可有「歷史」可言?人類一千年以前的感覺器官和現今的感覺器官是否一模一樣?我們是否可以說現在感受到的東西,在以前是無法感受的?

受到Gladstone影響,Geiger決定研究這些議題。因為精通多種古語,他的研究並不侷限於古希臘文獻。他得到的結論和Gladstone的一模一樣。例如古印度吠陀經典題材萬千,關於白天、夜晚、雲霧、閃電等等不乏生動的描述,偏偏就是沒提到天空是不是藍色的。原來,對藍色無感的不只是荷馬,還包括印度古詩人。《舊約》也是一樣,找不到一個「藍」字。根據本書作者多伊徹,眾多古老文明裡,唯有埃及有藍。

讀到這裡時,我心中起了疑問:中文呢?

果不其然,中文得等到戰國時代(西元前475-221)末期才出現了「藍」;也就是說《論語》、《孟子》、《莊子》、《老子》裡面沒半個「藍」字。因此在「藍」尚未出現之前,「青」的任務自然大了。「青」可以是草木初生的顏色,如「青草」;青也可代表藍色,「青天」是指藍天,不是綠色的天空。「青」也可以代表黑色,譬如「朝如青絲暮成雪」。這麼看來,古代人沒有「藍色憂鬱」,只有「青色憂鬱」。

西方也是同樣情形。Geiger從字源著手,發覺後來才出現的blue,少數源自於green,多數源自於black。中文裡的「青」就是指介於黑與綠之間的顏色。

Geiger還有更進一步的發現:根據現存古籍與字源學,人類對於色彩的感覺,在黑白之後,先有紅,然後是黃,再來是綠,而藍與紫最晚出現。如此一來,Gladstone對於古希臘人的觀察可以放之四海而皆準矣。

在演講最後,Geiger說:關於顏色的字眼依序出現,且所有古代文明皆然,這背後一定有共通的原因,各位博物學家、醫學家,把原因找出來吧。

Hugo Magnus接受了這項挑戰,於十年後,1877,提出他的解釋。

1875年,瑞典的快速火車發生一起重大事故,造成九死數傷。一輛火車到站時該停未停,因而和迎面而來的另一輛相撞,站長因「嚴重失職」而遭解雇、起訴,坐牢半年。有一位眼科解剖學專家挺身而出,提出不同的看法,他認為肇事的原因應該是火車駕駛員錯把紅色(停止)誌號看成了白色(通行)誌號。在他設計的測驗之下,他發覺光是一條路線,266個員工裡就有13個患有色盲的案例,其中包括站長和駕駛員。這個發現,在那個火車運輸快速成長的年代,非同小可。

因此,兩年後,當Magnus提出「人類色感演化論」時,西方人洗耳恭聽了。

Magnus提出的解釋和Gladstone的論調如出一轍,只是用語較為「科學」。他說人類眼球對顏色的敏感度是一步步演化而來的;瞳孔因不斷受到光線的刺激與侵入而逐漸變得敏感。於是,黑白之外,人類終於看到了紅色,因此創造了「紅」這個字。這樣的能力遺傳到下一代,下一代的子孫因此都有眼力看得到紅色。如此這般,眼球的進化一代傳給一代。

Magnus的理論受到廣大迴響,得到很多人的支持,其中不乏科學家和哲學家如尼采。

本書作者多伊徹指出,從現代的視野,很難想像當時的頂尖科學家怎會沒看出這個論調的嚴重破綻。

Gladstone和Magnus的見解有什麼問題?

長頸鹿的脖子為什麼那麼長?小時候得到的解釋不外是,長頸鹿為了吃到比較高大的植物,所以脖子越練越長。胡說八道。達爾文式的解釋較為合理,長頸鹿的脖子原先有長有短,長一點的可以吃到高大的植物,因此存活的機率較大,如此物競天擇,短脖子的長頸鹿逐漸被淘汰,只留下長脖子基因。

Gladstone和Magnus的論點其實很荒謬。如果成立,那麼假設我的左腿上有個疤痕,我的小孩的左腿不就一生出來已有疤痕?假設我嫌我的臉醜,跑去醫美中心大大翻修,讓它賽似潘安,起碼也得像潘安邦,如此一來我的小孩自然帥呆了,不是嗎?但我們都聽過來自韓國的趣聞:男人娶了美女,小孩生下之後卻和媽媽長得完全不一樣,原來美女的臉是醫美大翻修的結果。

為了證明「身體特徵遺傳說」乃無稽之談,生物學家August Weismann於1887年從事一項殘酷而變態的實驗。他把實驗室裡老鼠的尾巴全都剪掉,看看這些老鼠會不會生出沒有尾巴的後代;經過十八代的繁衍,沒有一隻老鼠少了尾巴。但是,當時的科學界並不理會他的實驗,依舊相信傷痕與生物性變異會一代傳給一代。當Weismann大聲疾呼,猶太人割了好幾百代的包皮,也從未看過一生下來就沒包皮的猶太小男孩,仍是沒人理他,直到二十世紀初期。

「藍」字這麼晚才出現,多伊徹認為,顯然另有其因。

*作者為國立台灣大學教授,國家文藝獎得主。本文原刊作者臉書,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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