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靜波專文:後泡沫經濟時代─日本真的停滯了嗎?

2021-01-22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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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日本內閣府2017年發布的老齡社會白皮書,日本到2025年將變成2.1人養活1個老年人。示意圖非本人。( 圖/取自yosuke watanabe@flickr)

根據日本內閣府2017年發布的老齡社會白皮書,日本到2025年將變成2.1人養活1個老年人。示意圖非本人。( 圖/取自yosuke watanabe@flickr)

1991年,我第1次去日本,此後幾乎每年都去,斷斷續續在日本各地待了4年多時光,對平成時代的日本多少有些感性認識,也時常閱讀書報,幾乎每天看電視,不時與各類日本人和在日本的華人交往、交談。這一講主要依據各種資料,對後泡沫經濟時代的日本,盡可能做出客觀的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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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從主要的經濟指數出發,日本這30年來是對外界裝傻裝弱、實際卻發憤圖強、核心技術上依然是領先世界的科技產業強國?還是「失去了30年」的低迷停滯狀態?由數字資料來說話。這30年間,日本國內生產總值平均約在1%,1990年代比較糟糕,甚至出現負增長,2000年以後雖有起伏,但努力走出困境,尤其是近年,有的年分出現超過1%的增長。儘管如此,這一增長率與同時期中國的7~8%無法比,甚至與美國的2.5~3%也有明顯的差距,1960年代平均約7~8%的增長率,更是遙遠時代的回憶了。通貨膨脹率或者說物價上漲指數(對國家的經濟增長是必要的比率),根據國際貨幣基金發布的資料,1996年~2016年的20年間,美國累計上漲了46%,英國是41%,法國是31.5%,德國是29.1%,而日本只有2.4%,遠遠低於其他發達國家,對於民眾而言,物價穩定或許是件好事,但消費因此難以擴大,經濟增長缺乏動力。

日本為什麼會出現長達30年、恐怕在今後相當時期內仍會延續的經濟低迷呢?當然,有國際經濟變動、日本產業結構產業政策等方面的原因,此外,經濟學教授塚崎公義還指出如下3個原因。

一是勞動力嚴重不足,在經濟高速增長期,每年都有大量的勞動力人口從農村向城市移動,如今這一移動基本已經停止,因為農村已沒有剩餘的人口可以向城市移動,而城市呢,出生率比以前大為降低,也就是說,能夠提供有效勞動力的青壯年人口逐年減少,人口紅利已經完全沒有了;二是因機械化而帶來勞動生產率上升的勢頭已大大減緩,無論在工業領域或農村田間,各種機械早已普及,生產效率上升的空間極為有限,曾出現的玫瑰色光亮已大大消退;三是少子化、老齡化問題日益加劇。當然,還可以找出若干其他原因,比如日本沒有有效及時地開發出經濟增長的新領域,整個社會的創新機制和創新能力無法與美國匹敵等。

高齡化危機

其次,這30年間,與經濟資料相對應的,出現了幾個大變化。

一、少子化和人口老齡化問題日益嚴峻。這問題在1980年代已出現,但現在日益顯示其嚴峻性。戰後的1947~1949年間,每年新生兒出生有270萬人,一對夫婦大約生育4.32人,是戰後歷史上最高的,以後有高有低,第2次出生高峰出現在1973年前後,大約有200萬人,一對夫婦大約生育2.14人,以後漸漸減少,1984年出生人數跌破150萬人,泡沫經濟崩潰以後,出生人口連續下降,到2016年,只有97萬多人,家庭生育率降到1.44人。據統計,2012~2017年期間,日本總人口減少了1個斯德哥爾摩城市的人口數,即106萬多,截止至2017年10月,日本總人口1億2671萬人,據預測,今後的40年間,總人口將減少45%,而且相當部分是青壯年人口。與此同時,日本的醫療水準不斷提高,人們的平均壽命逐漸延長,據日本勞動省發布的最新資料,2017年男性為81.09歲,女性為87.26歲,在世界上,女性居第2位,男性居第3位。同時,65歲以上老年人,占了總人口的27.7%,也就是說,接近3分之1的人口超過了65歲,是目前世界上最高的。

據日本內閣府2017年發布的老齡社會白皮書,泡沫經濟崩潰尚未充分顯現的1990年是5.8個勞動力人口養活1個老年人(65歲及以上);2000年變成3.9人養活1個老年人;到2025年,2.1人養活1個老年人,之後的情形將愈來愈糟糕。

20200120-失智症、阿茲海默症、老人、高齡、獨居。示意圖。(取自geralt@pixabay)
筆者指出,日本少子化及人口老齡化的問題從1980年代出現至今,日益嚴重。(圖/取自pixabay)

放寬門檻 外籍移工移入

近年,日本對來自東南亞的外籍勞動者悄悄放鬆了簽證門檻,日本各地的低端服務型行業,諸如餐飲、超市、便利店等的臨時從業人員,來自越南的年輕人多了起來,他們大都是藉學習的名義來日本的打工者,一些印尼衛生學校畢業生來到日本努力學習,設法考取準入資格,在醫院或養老設施當起護理員,而多年來以所謂「研修」名義來到各工廠打工的中國人也不在少數。日本的勞動力短缺在相當程度上阻礙了經濟的躍進,甚至影響到整個社會機器的良性運轉。從這一點來看,總體上,日本未來的前景恐怕難以再現1960年代前後的燦爛景象。

二、泡沫經濟崩潰以後直到今天,日本人的實際收入在下降。有份日本官方發布的統計,從1995年到2011年的17年裡,人均年收入從457萬日圓,小幅下降到409萬日圓,這期間,1998年曾上升到467萬日圓,換句話說,現在每個月的淨收入比1998年減少了5萬日圓。考慮到物價小幅度上漲,日本人的實際生活水準無疑比30年前下降了。

派遣制的出現:日本社會「下流化」

三、由此日本社會在戰後首次出現了比較明顯的貧富差別,或者說是一定程度的貧困化,即近年來日語中頻頻出現的「下流社會」或者社會的「下流化」。一定程度的貧困化出現當然有各種原因,其中比較重要的原因是出現了派遣員工的現象和制度,有些人畢業後或想重新就業時,一時難以找到正式的就業機會,就去派遣公司登記,派遣公司根據招聘公司的要求,向這些公司派遣員工,一般簽約期是數天到6個月,期滿後要再次簽約,亦即該員工雖然在某公司工作,卻只是個臨時工,不享受公司的獎金福利,他只與派遣公司簽訂勞動合同,由派遣公司負責社保、醫保,而大多數合同都是有期限的,因此工作不穩定,收入相對較低,一旦合同到期,往往會遭遇失業,雖然日本社會建立了較完善的救濟制度,依然難免會產生窮人。從統計上來看,純粹的派遣員工人數似乎並不很多,2000年是39萬,2017年為219萬,占整個就業人數的2.4%,但還有992萬非全日制員工,424萬臨時打工者,394萬合同工等,加起來人數相當可觀,這些人的工作相對缺乏穩定性,幾乎沒有晉升的可能性,收入也較正式員工為低,很容易淪為社會底層。處於社會底層的,還有一部分是單親媽媽。我在2007年《中央公論》雜誌上讀到一篇報導,1位在缺乏家庭溫暖中成長的單身母親,年輕時學習不是很用功,高中沒念完就草草結婚,婚後發現男方沒有家庭責任,也沒有經濟能力,於是婚姻破裂,獨自養育孩子,靠開小貨車送快遞為生,不僅收入較低,還幾乎沒有時間教育孩子,在這樣環境中長大的孩子,很容易成為熊孩子。這樣的情形並不是個別的例子,伴侶無法依靠,疏遠了父母(上一代可能也是單親家庭),而自己也沒有太好的技能,只能做些簡單的勞動,而自己的孩子也難以在身心兩方面得到健康的成長,從某種意義上說,貧窮往往會一代一代地傳遞。由以上各種元素疊加,大約從2000年前後開始,日本漸漸形成了所謂「下流社會」,雖然窮人的數量和貧困程度,遠比發展中國家、甚至美國的窮人要好得多,但相對於整個社會,日本畢竟已經產生了窮人階層。

20200522-為何在護理人員中,流產的比例比一般懷孕婦女還要高呢?(圖/取自photoAC)
筆者指出,除派遣工外,單親媽媽多處於社會底層。(圖/取自photoAC)

當然,這30年中,日本不都是一片陰雲慘霧,有時太陽的光亮透過雲層照射出令人鼓舞的光芒,日本在有些領域依然穩步發展,諸如高科技領域、醫療技術和設施、高端製造業甚至航太科技等方面,依然有不少驕人的成就,在整個世界上仍處於領先地位,並出現多名諾貝爾獎得主,是歐美之外獲得諾貝爾獎者最多的國家。另外不可忽視的事實是,日本在海外的資產數額連續27年居於世界首位,2017年達到2012萬4310億日圓,扣去負債數,海外純資產數額為328萬4470億日圓,數額較前幾年有所增加。這說明了日本經濟雖然整體上在走下坡路,確實有著難以根治的結構性缺陷,但依然是個很有底蘊、很有實力的國家,整個社會的肌體比較健康,目前並沒有尖銳的社會矛盾,世界第3經濟體的地位,一時很難撼動。

20210120-《被隱藏的日本史:從上古生活到政治革新》書封。(時報出版)
《徐靜波講日本史》書封。(時報出版)

*作者為上海復旦大學日本研究中心教授,副理事長,曾在日本神戶大學、東洋大學、京都大學等擔任招聘教授。本文摘自作者著作《徐靜波講日本史》(全二冊,時報出版)之《被偏誤的日本史:從軍國末路到經濟復興》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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