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門拍來諷刺超級英雄的電視影集《黑袍糾察隊》（The Boys），已經於今年10月9日撥放完了第二季的最後一集，給筆者在思想上帶來了極大衝擊。這一系列由亞馬遜影片以同名漫畫為藍本打造的影集，看起來是拍來挖苦《正義聯盟》（Justice League）以及《復仇者聯盟》（The Avengers）等超級英雄，可實際上批判的對象卻是現實上存在的美利堅合眾國，尤其是美國的軍工複合體。
筆者曾在《中華民國的克勞斯·巴比─保密局偵防組上校組長谷正文》一文中，提到二戰結束後美國以及中華民國利用納粹或者日本戰犯反對共產主義的歷史。實際上美國政府不只在軍事和政治上運用納粹戰犯，甚至還基於在科學發展上趕超蘇聯的目標，發起《迴紋針行動》（Operation Paperclip），延攬1,600名以上的德國科學家為美國效力。
然而這些德國科學家，包括後來帶領美國太空總署贏得對蘇聯太空競賽的馮布朗（Wernher von Braun）在內，都有參加過納粹黨，甚至於替希特勒研發致命武器的紀錄。比如由馮布朗設計的V-2火箭就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款的長程彈道飛彈，曾在二戰末期奪走了20,000名同盟國軍民的生命，光是英國就有2,724人死亡。
更令人髮指的是，馮布朗在研發V-2火箭的過程中，還曾挑選被關在集中營的猶太人當自己科學研發的奴工。馮布朗靠著這些累積自猶太人、英國人還有眾多盟軍將士犧牲換來的經驗，設計出農神五號（Saturn V）火箭將阿姆斯壯送上月球的。他固然對自由世界戰勝蘇聯有重大貢獻，卻也不可否認是一個雙手沾滿鮮血的劊子手。《黑袍糾察隊》的故事，基本上也是圍繞著馮布朗的故事在打轉。
先來談談《美國隊長》吧
在切入主題以前，我們必須要先討論漫威宇宙（Marvel Cinematic Universe）2011年推出的電影，由克里斯·伊凡（Chris Evans）主演的《美國隊長》（Captain America）談起。與1932年誕生的DC超級英雄超人（Superman）不一樣，美國隊長這個角色打從一開始就是為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為了擊敗納粹德國還有日本帝國這兩個法西斯敵人所設計出來的。
最原始版的美國隊長誕生於1941年3月，即珍珠港遭日本帝國海軍偷襲前的九個月，後來打造出《復仇者聯盟》的史丹·李（Stan Lee）則從漫畫《美國隊長》第三期開始參與這一系列故事的設定。這是為什麼當《復仇者聯盟》在2011年上映時，漫威方面不厭其煩強調美國隊長是第一代復仇者，甚至是第一位復仇者的原因。
漫畫中的美國隊長不只毆打希特勒，還曾經與中華民國國軍並肩作戰，仿佛就是二戰美軍的化身，象徵正在凋零的「最偉大世代」（The Greatest Generation）。至於美國隊長是如何從弱不禁風的史蒂芬·羅傑斯（Steven Rogers），搖身一變成為打擊軸心國的超級英雄呢？不同版本的《美國隊長》漫畫、動畫、影集還有電影都有不同說法，我們在此還是以2011年版的電影為主。
原來替納粹特工組織「九頭蛇」（Hydra）服務，打造超級士兵的德國科學家亞拉伯罕·艾斯金（Abraham Erskine）博士因為厭惡希特勒變態的種族政策，帶著他研發出來的超級血清投效盟軍。他對身體弱小，卻希望能從軍打擊納粹的羅傑斯格外欣賞，於是將超級血清打入羅傑斯體內，促成了美國隊長的誕生。而且還在注射血清前，反覆告誡羅傑斯只有心存良善之人才能得到血清的青睞。
如果在心存惡念的情況下注入血清，就可能如電影中的反派紅骷髏（Red Skull）一樣遭到反噬。內心毫無一絲邪念的羅傑斯，也不負艾斯金博士的希望通過血清考驗，成為美國隊長並順利阻止了紅骷髏征服世界的邪惡計劃。只是在打造美國隊長的過程中，艾斯金博士也慘遭紅骷髏派出的殺手暗殺，為打擊納粹的事業貢獻了寶貴性命。
從《美國隊長》到《黑袍糾察隊》
然而根據筆者多年從事口述歷史的經驗，每一個人的歷史都同時存在著光明面與黑暗面的兩種不同寫法，尤其對於名人而言更是如此。《美國隊長》是從光明面，或者是說經由政府還有企業透過強大的媒體公關打造出來，用於洗腦一般大眾的宣傳角度出發來探討艾斯金博士的故事，而《黑袍糾察隊》則是從黑暗面或者現實面的角度來介紹同樣的一號人物。
受到版權的限制，《黑袍糾察隊》自然不可能在劇中直接套用美國隊長或者艾斯金博士這兩個角色，而是必須要另外設計兩個獨創人物來代表美國隊長和艾斯金博士。其中美國隊長的角色由士兵男孩（Soldier Boy）帶入，艾斯金博士則是軍工複合體組織沃特美國公司（Vought-American）的創辦人，來自德國的沃特（Frederick Vought）博士。
《黑袍糾察隊》無論是漫畫還是影集，批評力道最深的就是軍工複合體或者美國企業強大的公關宣傳能力，往往能夠將臭不可聞的骯髒勾當包裝成可歌可泣的偉大事蹟。包括將一堆注入五號化合物，即《黑袍糾察隊》世界觀中的超級血清後，擁有超級力量的人渣粉飾成崇高的超級英雄。同樣透過龐大公關機器的包裝，士兵男孩與沃特博士有著類似美國隊長和艾斯金博士一樣的感人故事。
可是在《黑袍糾察隊》的第二季第一集中，沃特美國公司總裁史丹（Stan Edgar），卻在向劇中最墮落的角色護國超人（Homelander）講解了公司創始人沃特博士的歷史，並明確指出外人所知道的歷史只是自我欺騙的宣傳（Self-serving bullshit）。原來《黑袍糾察隊》版本的艾斯金博士，即沃特博士根本不是什麼反抗納粹的德國科學家，只不過是個單純的投機份子。
原來沃特是一個受到希特勒青睞的納粹科學家，並靠著施加在猶太人身上的人體實驗研發出五號化合物。既然都能夠對猶太人搞人體實驗了，他也不能像《美國隊長》裡演得那樣是一個勇於反對希特勒的科學家，沃特博士投效盟軍的原因十分簡單，就是因為看到風向變了，納粹德國要輸掉戰爭了，趕快趁機向美國表達忠誠之意，並藉由提供五號化合物換到羅斯福總統特赦。
被施打五號化合物的士兵男孩，真的在後來對抗納粹的戰爭中擊斃了數十名德軍，成為如美國隊長般的戰爭英雄。沃特博士不只過去用猶太人做人體實驗的罪行不再被追究，還靠著五號化合物打入美國的軍火工業市場，創立沃特美國公司。沃特博士投效美軍的動機，完全可用真實世界裡馮布朗向美軍投降前講的一段話來代表，那就是「我的國家輸了兩場世界大戰，這次我想站在勝利者的一邊。」
持續影響世局的軸心國幽靈
其實《美國隊長》裡的艾斯金博士和《黑袍糾察隊》的沃特博士，講的都是馮布朗的故事，只是前者反應的是被美化以後的馮布朗，後者反應的則是歷史事實中的馮布朗。在戰後美國政府的包裝下，馮布朗成為了協助美國打贏太空競賽的英雄，他過去參加納粹黨乃至於徵用奴工的歷史都可以被刻意掩蓋。久而久之以後，人們就把馮布朗當成艾斯金博士，卻忘了沃特才是他的真面目。
然而戰後替美國效力的納粹德國要人，卻不是只有克勞斯·巴比跟馮布朗而已，比如戰時一度出任德國陸軍參謀長的豪辛格（Adolf Heusinger），戰後就當上北大西洋公約組織軍事委員會主席。隆美爾（Erwin Rommel）元帥的參謀長史派德爾（Hans Speidel），戰後先是參加了西德聯邦德軍的重建工作，接著又從1953年到1963年負責北約地面部隊的指揮工作。
豪辛格與史派德爾還只是二戰時的德意志國防軍軍官，甚至還都有在戰爭末期反抗希特勒的紀錄，他們得到美軍重用的原因還純粹只是軍事上對抗蘇聯的需求而已。可活躍在政治領域上的德國人，比如出任聯合國第四任秘書長的奧地利前總統華德翰（Kurt Josef Waldheim），還有擔任歐洲經濟共同體執委首任主席的霍爾斯坦（Walter Hallstein）就是貨真價實的納粹黨人。
美國與北約為了對抗蘇聯裡用納粹戰犯，蘇聯和華沙公約組織國的紀錄同樣驚人，包括MiG-9與MiG-15等早期噴射戰鬥機的研發工程，都運用了大量德國的航太科技，其中包括BMW 003發動機、亨克He 162以及梅塞施密特Me 262等噴射戰鬥機。更別提東德的秘密警察史塔西（Stasi），同樣聘用了大批前蓋世太保來維持共產政權的統治。
可見無論我們喜歡還是不喜歡，今天這個我們習以為常的戰後世界是由盟軍留用的軸心幽靈打造出來的。這一點即便是在2014年上映的《美國隊長2：酷寒戰士》（Captain America: The Winter Soldier）中，也被毫不留情的拍攝出來並被大力挖苦諷刺了一番。原來就連聯合國創立的「神盾局」（S.H.I.E.L.D.），都因為紅骷髏的助手佐拉（Arnim Zola）博士為盟軍所用，遭到「九頭蛇」滲透。
從納粹到美國的白人至上運動
講到這裡，《美國隊長》系列的艾斯金博士與佐拉博士也好，《黑袍糾察隊》的沃特博士也罷，其實演的都是馮布朗。兩部作品的共同點，都是要將今天美國面臨到的各種問題歸納到對納粹戰犯除惡務盡。比如第二季出現的女反派風暴前線（Stormfront），就被安排為注射五號化合物後保存年輕面貌的納粹信徒，同時也是沃特博士的妻子。
有意思的是，風暴前線這個名稱同時也為美國的極端白人主義者使用，做為他們網路論壇的名稱。而《黑袍糾察隊》裡的風暴前線，雖然有著美麗的外表和超級英雄的光環，可實際上卻是個狂熱的種族主義者，一如現實世界上到風暴前線網站上發表仇恨言論的白人至上人士。只是影集中的風暴前線還更為激進，有事沒事就會以執法名義殺害少數族裔。
把戰後的美國與二戰的德國做上如此巧妙的結合，就讓我們知道為什麼強調多元包容的美利堅合眾國直到今天都還無法解決困擾三個世紀的種族問題，甚至會出現川普上台執政長達四年的亂局。川普反應的，並不只是他個人的偏執，同時也是隱藏在許多基層白人心中不敢對外發表的心聲。即便是換了穩健的拜登上台，如果這些問題無法得到解決，肯定還會將有第二個川普上台。
《美國隊長》與《黑袍糾察隊》最大的不同，是在於前者對美國的批評還保有底線，有意維護打贏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偉大世代」。所以他們將同一個馮布朗拆解成反對納粹的艾斯金博士和不知悔改的佐拉博士，把好的都留給了死在二戰時的艾斯金博士，然後把一切不好的都推卸給戰後為美軍留用的佐拉博士，不像《黑袍糾察隊》一樣連羅斯福總統在內的二戰偉人都一棒打死·
筆者本身從事口述歷史工作，無論是對抗戰的國軍榮民還是二戰的美軍老兵都十分尊重，可是對於當今美國還有海峽兩岸這種不敢批評抗戰或者二戰世代的「政治正確」，其實也是忍了很久。就以美國為例，難道種族主義問題是在二戰結束，美國政府收留了前納粹人士以後才有的嗎？收留納粹戰犯的決定，難道不也是那些帶領美國打贏二戰的政經領袖或軍事將領所下的？
顯見透過沃特博士還有風暴前線這對夫妻檔的設定，《黑袍糾察隊》直指問題核心，就是再怎麼偉大的領袖都有可能犯下不可原諒的錯誤。不只是馮布朗博士，就連七三一部隊的元兇石井四郎，也因細菌作戰方面的天賦異稟而得到麥克阿瑟將軍保護，沒有得到應有的制裁。願意將這些過去的黑暗歷史，透過電影或者影集表現出來，反而證明美國還是一個有基本反省能力的國家。
海峽兩岸是否擺脫了軸心國幽靈？
當然寫到這裡，很多華人世界的讀者會嘲笑痛罵美國虛偽，可是身為華人的一份子，甚至自認為中華民國捍衛者的筆者也要反問各位讀者，難道前面提到的現象只有美國才有嗎？或者是只有歐洲跟蘇聯才有嗎？是不是海峽兩岸的中國人就比較高明？就沒有遺留這個問題？如果沒有這個問題的話，為什麼台灣會出現一個被大家視之為「皇民」的前總統李登輝？
大陸人與支持兩岸統一的深藍人士，這個時候一定又會大笑，講些什麼那是只有獨派或者本土派內才會出現的問題，大陸人跟外省人絕對不會讓「鬼子」餘孽在共產黨或者國民黨的政府裡擔任要職。那麼當年決定拉攏李登輝加入中國國國民黨，並給予提拔重用的蔣經國難道不是大陸人？難道不是外省人？無罪開釋了日本戰犯岡村寧次的蔣中正，難道就是台灣人本土派？
不要提由前日軍組織的「白團」了，跟著中華民國政府來到台灣的前滿洲國或者汪精衛政權人士就所在多有，比如筆者在《中華民國的克勞斯·巴比─保密局偵防組上校組長谷正文》提到的谷正文就是一個最好的案例，卻又不是唯一的案例。因為爬得比谷正文位置高的前「敵偽人士」真的是一點也不缺乏，甚至還有當到立法院院長的。
來自東北的前立法院院長梁肅戎先生，就曾擔任過滿洲國的檢察官，雖然他在回憶錄中信誓旦旦的聲稱自己是地下工作人員，可是從馮布朗的案例來看，這是否又是另外一個合理化他戰時行為的「公關宣傳」呢？沒有錯，他確實因為替國民黨從事地下工作而被日滿軍警收押，可地下工作本來就是一個充滿灰色地帶的行業，任何相關行業的從事者都沒有絕對忠誠的對象。
對於梁肅戎而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最終勝利者出線以前，或者說直到他事跡曝光被日本人逮捕以前，他都是可以同時在國民黨抗日工作者與滿洲國檢察官兩種身份之間游走。如果是同盟國勝利他就是抗日英雄，如果是軸心國勝利他就是滿洲國的司法元老。從馮布朗的經驗來看，筆者對於這些灰色地帶的人物往往會比較傾向於從現實面而非宣傳面的角度去解讀。
中國大陸的情況同樣也是如此，如曾經在抗戰期間加入「興亞會」，替日軍搜捕8路軍的陳永貴，戰後居然還當到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務院副總理。90年代的華人世界領袖，包括新加坡的李光耀、台灣的李登輝以及大陸的江澤民，居然都有在二戰期間效力日軍，或者接受汪精衛政權教育的紀錄，軸心國幽靈們對大中華圈的影響，可一點都不輸給歐美國家啊。
期待能拍出屬於華人的《黑袍糾察隊》
當然也不只是歐美還有華人世界如此，緬甸、泰國、印尼以及馬來西亞的統治精英中，戰時與日軍合作者同樣為數眾多。南韓政府雖然看似建立在抗日的大韓民國臨時政府基礎之上，可絕大多數的政治世家都來自於日據時代的合作者。而且還不是只有以朴正熙為代表的右翼保守派如此，就連主張與北韓交往的左翼自由派同樣如此。
2005年南韓的開放國民黨提出《親日反民族行為者財產歸屬特別法》，打算對二戰以前有先人在日本、滿洲國服務的右翼保守派政治人物展開轉型正義。可這個特別法最後居然推行不下去，因為他們很快發現左翼自由派的政治人物，包括他們自己的先祖也都可能曾經效力殖民政府。就算是現任總統文在寅，父親同樣是1945年朝鮮總督府下的興南市農業科長。
可見軸心國的幽靈不只是西方或者中華世界獨有的問題，同時還是全人類的二戰遺產，就連沒有怎麼參加二戰的南美洲還有中東國家，都收留了許多遭到盟國通緝的納粹或者日本戰犯。筆者在此無意貶低啟用這些戰犯的盟國或者中立國領袖，對於羅斯福和蔣中正的歷史地位仍保持肯定。只是提到任何歷史事件，我們都不能夠像《黑袍糾察隊》裡的沃特美國公司一樣只會打公關戰。
無論包裝的如何華麗，公關戰終究只是做公關，講多了以後還是難免會遭到民眾起疑。就如同蔣中正過去在台灣被形容成完美聖人，最終卻淪落到被轉型正義，銅像都給拆光光的下場。倒不如一開始就把他當成一個「人」而不是「神」對待，有一說一的還原其歷史功過，或許還不會在今天成為民進黨大搞政治鬥爭的工具。
筆者同樣無意否定所有戰後被盟國重用的軸心國人士，我不會偏執到主張把所有1945年以前效力德日陣營的人都清算一次，一來筆者的爺爺可能就曾經當過汪精衛政權的基層官員，二來則是許多替納粹或者日本服務的人真的只是身不由己。等到軸心國戰敗後，他們多數人在盟軍建立的秩序下也安分守己，熱情工作，實在沒有必要通通被打成壞人。
筆者所真正厭惡的，是許多本身或者先人在二戰時替日本效力，可如今卻喜歡痛罵政敵為「皇民」、「漢奸」的泛藍政治人物，還有哪些本身或者先人曾經替兩蔣威權統治服務，如今卻靠高喊轉型正義口號來換取選票的民進黨政治人物。我們迫切需要一個台灣版本，甚至是整個中華世界版本的《黑袍糾察隊》，才能讓兩岸人民免於藍綠紅政治公關戰的影響，成為不受政客操弄的自由人。
＊作者為中美關係研究，軍事寫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