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宛茜專文:第一眼的愛─殷海光與夏君璐

2020-10-31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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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海光全家福。(殷海光基金會)

殷海光全家福。(殷海光基金會)

「我第一眼就愛上了他。」八十三歲的夏君璐,談起殷海光雙眼發亮、雙頰緋紅,眼神表情像個十七歲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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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五年,來重慶找工作的殷海光借居夏家一週。那年夏君璐才十七歲,「他個子不高、也不帥,但氣質相當吸引人」、「一雙炯炯發亮的眼睛向我射出扣人心弦的目光。」夏君璐說,她主動寫第一封信「倒追」殷海光。

坐在殷海光故居裡,我聽著夏君璐述說年少的愛情。這間殷海光一手設計的臺大宿舍隱身於濃蔭之中,夏日裡可以聽到深深蟬鳴。看著眼前的夏君璐露出少女的嬌羞神態,我不禁想,十七歲的我可曾有這種表白一見鍾情的勇氣?當我到了她這個年齡,還會有這樣的勇氣,述說年輕時義無反顧的一往情深?

故居中擺著兩人婚後的合照,夏君璐手上拿著盛開的鮮花笑開了臉,眼神清亮燦爛;一旁的殷海光維持一貫嚴肅的臉部線條,嘴角卻有藏不住的笑意。這是兩人最幸福的一刻吧,對未來充滿美好的想像。

一甲子後的夏君璐臉瘦削了、爬滿滄桑的痕跡,身邊沒了殷海光。我卻在她眼中看到跟當年一樣的光芒。

樹蔭裡的蟬鳴忽長忽短,夏君璐臉上浮起薄薄的紅暈,時光彷彿隨著一聲聲的蟬鳴慢慢退回七十年前。她說,那個時代「女追男」是很前衛、大膽的事,夏父對女兒非常不諒解。他欣賞殷海光的人品學識,卻不樂意愛女嫁給他,說他「孤僻、過於憂國憂民、憤世嫉俗」、「這樣的人不長命」。

如今看來,夏父的預言精準無比。殷海光因「自由中國」事件被臺大免除教職,終身遭警總監控,一九六九年胃癌辭世,只活了五十歲。

「但我愛情至上,甚麼都不顧了。」夏君璐說,因為父親的阻擾,兩人有很長的時間只能以信件傾訴愛意。從一見鍾情到結婚,兩人足足通了八年的信、寫了兩百廿二封信。

聽夏君璐訴說這些書信走過的漫長道路,早已習慣用LINE四通八達傳遞即時訊息的我,實在難以想像。

兩岸分裂前的中國,政府發行的法幣不斷貶值。寄一封信最初要數千元,過了幾個月,漲到超過一百萬元。

當時夏君璐還在念高中。殷海光的信寄到學校,得先通過訓導主任的檢查,再派學生送到教室,當著所有學生的面發信給夏君璐。送信送久了,全校都知道夏君璐有這位男友。好幾次殷海光變換署名,同學一眼便認出。

寒暑假夏君璐回到鄉下暫住,房屋沒有地址,殷海光寄來的信得先在藥鋪裡放著,等人去取。從夏君璐居住的地方到藥鋪,步行得要兩個小時。

「看看我倆的信,從重慶到武昌,到鄉下,到南京,到湘潭,從廣州到臺灣,簡直可以代表中國十幾年的變亂」。夏君璐在信中這樣告訴殷海光。

那個時代,整個中國的人都在逃難,今天不知明天,但殷海光和夏君璐的通信沒斷過。

殷海光來臺後,寫信催促夏君璐來臺,夏父不肯放行。某天他打開殷海光寄給女兒的一本哲學書閱讀,發現書裡藏了一只金戒指,送給夏君璐當來臺路費。夏父大讚「殷海光不是書呆子」,終於批准女兒來臺。

我閱讀著這批書信。一九四九年兩岸最狂風暴雨的時刻,大概有半年的時間,兩人之間沒有一封書信。這段沒有信的日子,夏君璐在風雲詭譎的海上、殷海光在風雨飄搖的臺灣,支持兩人走下去的動力是甚麼?

夏君璐終於來到殷海光身邊。她說,兩人在基隆港重逢的六月一日,成為兩人最重要的紀念日,殷海光在世時總要慶祝。

隨後夏君璐進臺大念書,殷海光則擔任臺大教授。兩人一週只能見一兩次,繼續以寫信安慰相思之苦。

「每次我打開信封抽出信紙,手還會發抖。」夏君璐嘴角浮起微笑。兩人的信一直寫到一九五三年成婚。婚後殷海光到美國哈佛大學訪問,兩人又密集通信了半年。

殷海光和夏君璐的書信停在一九五五年六月八日。那是殷海光到美國後,寫給愛妻的最後一封信,信中大部分內容都是他在飛機上所寫。

馬上就要回到妻子身邊了,為什麼還要寫這封信?我猜想,殷海光是想記錄自己經歷過的每一刻時光,向夏君璐分享。

寫完這封信後,殷海光回到夏君璐身邊,兩人搬進臺大溫州街宿舍,相守到殷海光生命的最後一刻。

夏君璐沒想到,兩人只有十六年的夫妻緣分,僅僅是寫信歲月的兩倍。

殷海光擔任「自由中國」雜誌編輯期間,為文批評時事得罪執政者,在這間宿舍度過人生最後的歲月。

夏君璐說,當時政府威脅利誘、要殷海光離開臺大教職、接受教育部聘書,他卻堅決留在臺大。在這間安靜的小屋中,她曾聽見殷海光以手搥桌,高喊:「我用生命打賭,絕對不接受聘書!」

我找到殷海光在信中,向夏君璐述說的人生志向:「我要一輩子當一個教授,業餘做個有名的政論家,在學術上有貢獻。」

殷海光逝世後,夏君璐帶著女兒殷文麗來到美國,這兩百廿二封信跟著夏君璐來到美國。她說,在美國足足搬了十五次家,沒弄丟其中任何一封。

搬了十五次家。我可以想像夏君璐在美國的顛沛流離,並不遜於前半生從大陸到臺灣。可這時的她無法收到信了,這批信成了支持她的力量。

臺大出版中心出版《殷海光全集》,想請夏君璐代替殷海光寫回憶錄。她花了十年只寫了五章,靈光一閃想起這兩百多封通信,交由女兒殷文麗編輯出書。

這批書信,從重慶到武昌,到鄉下,到南京,到湘潭,從廣州到臺灣、再到了美國。七十年後,它們成為主人的傳記。

這是殷文麗第一次讀到父母書信。她形容編輯過程像拼圖,一封封拼起她所不知道的父母過往;也像旅行,帶著她跟著年輕的父母走遍烽火中國,「父母讓我認識了真正的愛情」。

「茫茫人海,有甚麼比真情和真理更值得我們追求?」她說,這是父親在信中告訴母親的。

這一生,殷海光只追求真情和真理,兩者對他來說,都是一顆灼熱的心。

兩年後,夏君璐辭世。得到訊息後,我重新閱讀兩人的書信錄,發現過去不小心遺漏的細節。

殷海光本名殷福生。夏君璐在書中說,兩人還沒定情前,她和堂哥與殷海光在重慶城中遊玩,在碼頭遇見一位男士兜售書籍《光明前之黑暗》,作者是殷海光。後來她才知道,殷海光是殷福生的筆名。殷海光告訴夏君璐,看到她去看他寫的書,心跳得厲害。此後,殷海光成為他慣用的名字,福生反而成了別號。

而我終於明白,殷海光,這個在臺灣民主史上金光閃亮的三個字,原來不只是自由主義的良心,還是愛情的見證。

新書《我們不在咖啡館》。(資料照,遠足文化提供)
新書《我們不在咖啡館》。(資料照,遠足文化提供)

*作者為資深文化記者,曾獲時報文學將新詩獎,吳舜文新聞獎。本文選新著《我們不在咖啡館:作家的故事,第一手臺灣藝文觀察報導》(遠足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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