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劍虹觀點：誰的不列顛空戰？英國的？歐洲的？世界的？

80年前的法國淪陷日，拉開了西歐陷入納粹鐵蹄統治四年的序幕，不過在法蘭西陷落兩個星期後，一場將振奮整個自由世界的戰役在英倫上空爆發了，那就是著名的不列顛空戰（Battle of Britain）。想不到一晃眼，這場從1940年7月打到10月的空戰，挫敗了希特勒征服英國的野心，並在無數歐洲人心中埋下了反抗納粹暴政的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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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支持「脫歐」的英國退休警官，在比金山紀念博物館（Biggin Hill Memorial Museum）接受《基督科學箴言報》（The Christian Science Monitor）訪問時，強調英國應該要回歸1940年的狀態，保持在歐洲事務之外獨善其身。比金山在不列顛空戰時是皇家空軍的一個主要基地，博物館紀念的就是當年抵禦德國空軍的噴火與颶風式戰鬥機飛行員。

看著博物館裡的歷史文物，老警察告訴記者，不列顛空戰的歷史給了英國人脫離歐盟的決心，因為英國向來都是孤懸海外的島嶼國家。退休老警官在比金山紀念博物館向記者表達「脫離歐盟」的立場，顯然有特別的意義。1940年的英國，看起來真的像是在以一己之力與整個歐洲對抗，可是不列顛空戰的意義，真的是要讓英國與歐洲劃清界線嗎？

孤懸海外的不列顛

然而當拿破崙、威廉二世、希特勒或者史達林等想要一統歐羅巴的狂人出現時，英國就必然會以無人能敵的海權力量介入歐洲大陸事務。介入的方式，毫無疑問是支持弱的一方抵抗強的一方。拿破崙戰爭時代就支持普魯士與俄羅斯對抗法國，兩次世界大戰期間則支持法國和俄羅斯對抗德國，冷戰時代則聯手英國還有德國對抗蘇聯。

此種「離岸平衡者」（Offshore Balancer）的角色，固然讓荷蘭、比利時與盧森堡等不願受強權統治的低地小國備感欣慰，但是對於德國、法國以及俄羅斯等有能力一統歐洲的強權而言，就是一種干預，甚至於給歐洲大陸造成混亂的外力干預。更何況進入20世紀以後，英國又與同屬安格魯－薩克遜民族，但卻又不屬歐羅巴大家族的美國過於緊密，讓許多歐洲人無法把英國人當「自己人」看待。

1936年爆發的西班牙內戰，就成為了兩股勢力比較誰更有能力造福歐洲的試驗場，左翼的共和國政府得到蘇聯與法國支持，右翼的國民軍背後毫無疑問是德國及義大利。面對如此混亂的歐洲，英國人想要遠離是理所當然。不過當年的英國政治家與今天主張脫離歐洲的英國人不同，他們知道不列顛群島沒有辦法如一艘大船般的駛離歐洲，對歐羅巴的問題也就不可能置身事外。

是要綏靖？還是加入法西斯？

在80年前的英國，如果硬要找一個思想與今天「脫歐」主義者相似的政治領袖，那非當是在邱吉爾以前擔任首相的張伯倫莫屬。不過張伯倫的思想，並不是完全不搭理，而是希望讓德國與蘇聯這兩股勢力彼此先殺個你死我活，再由英法等民主國家漁翁得利。張伯倫的「禍水東引」戰略，終極目標還是要讓英國能夠繼續參與，而非遠離歐洲事務。

只是張伯倫也知道，英國在經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衝擊後已失去了原先日不落帝國的地位，沒有辦法親自領導歐洲人民抵禦兩股崛起中的極端主義勢力。乾脆讓極左與極右自己先鬥到魚死網破，英國再出面收拾慘勝的那一方。張伯倫之所以在慕尼黑會議上對希特勒退讓，犧牲捷克斯洛伐克的主權，目的就如同九一八事變後的蔣中正一樣，是為了給英國爭取更多的準備時間。

事實上英國皇家空軍戰鬥機司令部司令道丁（Hugh Dowding），也是利用這張伯倫爭取到的時間來強化他手下的戰力，為後來不列顛空戰的勝利打下基礎。所以張伯倫看似軟弱的綏靖政策，目的其實就是為了日後英國擊敗共產主義與納粹主義爭取時間。差別只是在英國準備好以前，張伯倫打算坐山觀虎鬥，讓希特勒與史達林彼此消耗對方而已。

有人選擇綏靖，也有人認為應該要與納粹德國合作，就如同法國出現了貝當元帥領導的維琪政府一樣。英國同樣有人主張與希特勒合作，而且持這類政治主張者，很多人還和貝當元帥一般曾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勇抵抗德國。領導英國戰勝一戰的英國首相勞合·喬治（David Lloyd George），晚年就成為希特勒的狂熱粉絲，與一戰凡爾賽戰役的英雄貝當同為「歐洲版許歷農」。

當英國政府決心抵抗納粹侵略之際，勞合·喬治滿心期待著邱吉爾早日下台。而且直到不列顛空戰爆發後的1940年9月，他都還公開主張與德國人談和，讓邱吉爾都不得不將這位一戰英雄比喻為「英國的貝當」。另外一位主和派領袖哈利法克斯（The Earl of Halifax），則可被稱為「英國的汪精衛」，只因為他從法國的快速失敗投降之中，看到英國抵抗必將遭遇失敗的命運。

邱吉爾與張伯倫，都不想在共產主義與納粹主義當中選邊站，然而英國本身也是經濟大蕭條的受害國，支持共產黨與支持納粹黨的勢力都同時存在。對於勞合·喬治與哈利法克斯等保守派政治人物而言，右翼民族主義顯然是比左翼社會主義更有吸引力。哈利法克斯還只是想透過義大利與德國和談，想要直接加入納粹武裝親衛隊，投入歐洲反共十字軍的英國人更是所在多有。

1945年12月被以叛國罪處死的約翰·阿莫瑞（John Amery），就曾經替希特勒組織了一個名為英國自由軍團（British Free Corps）的極右翼武裝，目的是投入東線戰場上的對蘇戰爭。所幸英國自由軍團在1943年成立時，英國已經對德國宣戰，能前往德國參加這支右翼民兵的大英帝國屬民只有57人，否則後果將不堪設想。

為什麼會有英國人崇拜納粹？右翼的歐洲人未必支持納粹的主張，但他們與其他歐洲國家的右翼人士一樣，希望看到一個統一強盛的歐羅巴。而在當年的右派眼中，蘇聯共產主義是歐洲傳統文化的最大威脅，所以和希特勒合作抗擊史達林是有正當性的。不過回顧不列顛空戰爆發時的環境，當時德國與蘇聯還處於結盟狀態，甚至一起瓜分波蘭與波羅的海三小國，右派們該如何自圓其說？

就如同歐洲左派們看到蘇聯與德國1939年簽訂互不侵犯協定後，開始拼命洗白希特勒的態度一樣，包括英國右派在內的歐洲右派更是讚揚希特勒有能力把蘇聯拉回到歐羅巴大家庭，共同對付「猶太資本家」。在這樣的情況下，英國右派更是主張英國應該積極與希特勒還有史達林領導下的歐洲大陸統合起來，抵禦「猶太財閥」背後的「萬惡美帝」。

不列顛空戰不是為了「脫歐」而打

當年支持希特勒或者史達林的英國人，顯然是希望不列顛群島與歐洲大陸融為一體，甚至聽從歐洲大陸強人指揮的「統派」。那麼積極抵抗希特勒侵略的邱吉爾，是否就是主張英國永遠不要涉入歐洲事務的「獨派」呢？答案是否定的！因為邱吉爾打不列顛空戰的目的不只是要避免德國佔領英國，終極目標還是要推翻希特勒在歐洲大陸的霸權。

不列顛空戰的偉大之處，也就被彰顯在參加這場空戰的飛行員並不是只有英國人，甚至不是只有大英國協的會員國。如同主張反攻中國大陸的蔣中正，邱吉爾也希望反攻歐洲大陸。既然要回到歐洲大陸，英國就必須要扶持不願意接受希特勒統治的歐洲人起身抵抗納粹。不列顛空戰的一大特色，就是有大量來自歐洲大陸被佔領國的飛行員參加英國皇家空軍，投入對德國空軍的反擊。

除紐西蘭、加拿大、澳洲、南非、南羅德西亞、巴貝多、牙買加與紐芬蘭等大英國協會員國，還有獨立自英國的美國與愛爾蘭之外，不列顛空戰中參加皇家空軍的外籍官兵多來自波蘭、捷克斯洛伐克、比利時以及法國等歐洲淪陷區。其中波蘭參與者數量最多，達141人到145人，其次則是介於84人到88人之間的捷克斯洛伐克。

冒險橫渡英吉利海峽，參加皇家空軍的比利時人為28到30人，法國人的數量最少，只有13到14位。從這個數據可以看得出來，西歐大國法蘭西對於抵抗納粹最為消極，甚至還樂於充當納粹幫兇。無論英國想還是不想，此刻都只能扮演起自由主義在歐洲的最後捍衛者。邱吉爾比張伯倫務實，知道英國無力同時與希特勒還有史達林對抗。

所以在積極爭取美國參戰的同時，他試圖改善與蘇聯之間的關係，盡一切所能切斷史達林和希特勒的盟友關係。雖然他的這個努力，在德國於1941年6月22日進攻蘇聯之際取得成功，不過在1940年不列顛空戰當下，英國仍是全歐洲唯一一個抵抗納粹的國家。凡是反對納粹的歐洲人，都把邱吉爾領導下的英國視為自由燈塔看待。

尤其是收容波蘭與捷克斯洛伐克飛行員，更是讓英國洗刷了過去數百年來殖民主義者和帝國主義者的惡劣形象，成為守護多元民主價值的砥柱中流。不會講英語的波蘭還有捷克斯洛伐克飛行員，也沒有辜負邱吉爾與道丁的期待，在不列顛空戰中都成為擊殺德國空軍的狠角色。其中由波蘭飛行員組成的303中隊，是戰鬥機司令部參戰的66個中隊當中擊殺敵機數量最高的，取得126架戰果。

對歐洲淪陷國飛行員的運用，並沒有伴隨著不列顛空戰的勝利而結束，反而還持續擴大。到1945年二戰結束為止，皇家空軍麾下有52個中隊是由外籍人員組成，當中第300到第309，315到318中隊為波蘭，310到313中隊為捷克斯洛伐克，320到325中隊為荷蘭，326到329，340到347中隊為法國，330到334為挪威，335到339中隊為希臘，349到350則為比利時。

法國中隊之所以規模變大的原因，是因為盟軍反攻北非殖民地成功，導致維琪政府垮台，大量法蘭西飛行員又轉而投效戴高樂的自由法國運動。丹麥則因為國王留在本國「消極抵抗」納粹佔領政策，沒有成立流亡政府的關係，英國皇家空軍沒有為丹麥飛行員設立專屬中隊。不過在國王默許下，前往英國參加皇家空軍的丹麥飛行員仍舊是存在的。

最特殊的是351與352兩個中隊，是為南斯拉夫共產黨領導人狄托成立的皇家空軍飛行中隊，隸屬於巴爾幹航空軍（Balkan Air Force）。巴爾幹航空軍除了炸射軸心國軍隊外，也在狄托誤導下攻擊南斯拉夫境內的反共游擊隊，為南斯拉夫戰後的共產化掃平障礙。可見戰後的歐洲空軍，包括部份共產黨國家的歐洲空軍，都是由皇家空軍扶持起來的。

世界的不列顛空戰！

除了像波蘭與捷克等戰後遭到蘇聯佔領並赤化40年的國家外，絕大多數歐洲國家，尤其是西歐國家的空軍都是以這些皇家空軍中隊為基礎，在希特勒戰敗之後重新建立起來的。而等到共產黨瓦解之後，波蘭與捷克又各自恢復了這些皇家空軍中隊的光榮歷史傳承。所以成立於1918年的皇家空軍，不只是全球第一個獨立的空軍，還是幾乎整個歐洲空軍的老大。

戰前比利時與荷蘭的皇家陸軍航空隊都被消耗殆盡，必須要靠戰時在皇家空軍中隊服務的比利時及荷蘭飛行員為重建骨幹。今天的荷蘭皇家空軍還有322中隊，比利時空中力量仍有349與350中隊，希臘空軍也保持355中隊的編制。雖然上述幾個中隊，現在都是以美國製的F-16為主力，但來自英國的影響力卻是永遠無法切割的。

從這個角度來看，不列顛空戰的歷史又怎能象徵英國脫離歐洲呢？反而還更象徵英國把歐洲凝聚到了一起吧？支持邱吉爾的英國人，和支持史達林或者希特勒的英國人同樣都是「統派」，差別只是在於他們希望見到的歐洲樣貌不一樣而已。也是靠著美國的協助，英國得以撐過希特勒的攻勢，並且目睹到了蘇聯的垮台。

接著歐洲各國又在美英兩國的主導下，實現了真正的「歐洲一體化」，只是這個以歐盟為核心的一體化，不是建立在民族主義和共產主義之上，而是自由市場與多元價值。所以當年不列顛空戰的英雄們，也正是為了捍衛今日的歐盟價值在英國上空與德國空軍廝殺。硬是要把不列顛空戰與「脫歐」做連結，其實是文不對題的。

今天的強森首相主張脫離歐盟，反而才是違背了邱吉爾等人的遺志。波蘭人與捷克人，永遠無法忘記英國在雅爾達會議上把自己出賣給蘇聯的往事。英國不再關心歐洲事務，恐怕只會勾起他們更多過往被英美兩國出賣的歷史記憶。他們雖然不會因此倒向俄羅斯，卻也可能為了制衡俄國拉攏中共，長期來看對自由世界危害相當之大。

其實不列顛空戰影響的不是只有歐洲，同時代處於日軍轟炸下的中華民國也深受到英國人的鼓舞。空軍官校第5期畢業的張光明將軍，就指出皇家空軍對德國空軍的抵抗激勵了中華民國空軍的士氣。2007年同張將軍拜訪聖地牙哥航太博物館（San Diego Aerospace Museum），他老人家看到館內珍藏的噴火式戰鬥機時，興奮的像看到玩具的大男孩一樣！

沒有錯，邱吉爾堅毅的抵抗精神，在重慶大轟炸的時空背景下也給中華民國帶來正面影響。邱吉爾與蔣中正不愧是同一時代的偉人，相信許多參加不列顛空戰的皇家空軍飛行英雄，對中華民國空軍的抗日事蹟也不陌生。在沒有美國參戰的情況下，中英兩國也只能靠擊落日本或德國飛機的方式鼓舞對方反抗法西斯的意志力，還真是對難兄難弟。

在台灣與英國沒有正式邦交的情況下，中華民國空軍幾乎不可能前往英國參加不列顛空戰的相關紀念活動。反而是皇家空軍的紅箭（Red Arrows）特技飛行小組，在2016年出席了珠海航展，與中國人民解放軍空軍建立了初步的聯絡關係。不過如果英國皇家空軍願意邀請解放軍出席相關歷史活動，我們倒是不需要有太過激烈的反應。

一來是這類慶祝二戰盟軍勝利的活動，總是需要有兩岸的其中一方在現場代表中國這個二戰的戰勝國。2018年到英國參加皇家國際航空展（Royal International Air Tattoo）的皇家空軍100周年活動，有看到日本航空自衛隊C-1運輸機的參與，卻沒有兩岸戰勝國任何一架飛機前往，看了實在是讓人感到只能搖頭嘆息。

二來則是藉由推動解放軍空軍與皇家空軍的歷史交流，能夠在思想上與史觀上進一步突破中共傳統論述對共軍飛行人員的思想束縛。一旦當他們瞭解到不列顛空戰最終是以民主戰勝獨裁為結局後，勢必將反思當前大陸的政治制度，或者至少認知在島嶼上空取得制空權沒有那麼容易的事時，就會減少他們對武力冒進的想法，必須避免當年德國《海獅計劃》（Operation Sealion）的覆轍。

總而言之，不列顛空戰是全世界，而不只是英國與歐洲的歷史遺產。因為這場戰役徹底改變了世界的格局，阻止希特勒吞併整個歐洲，讓蘇聯改變了原本把不列顛空戰視為「帝國主義打帝國主義」戰爭的附屬品，總的來說還是需要相當高的參考價值。只希望英國的政治人物與鄉民，別再拿此當作扭曲歷史的籌碼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