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越戰結束45周年，也是韓戰爆發70周年，相信沒有人會懷疑這兩場戰爭對台灣造成的影響有多大。韓戰的爆發讓台灣避免了「被解放」的命運，而越戰的爆發則讓台灣賺足了日後成為亞洲四小龍之首的外匯存底。中華民國雖然沒有直接派兵參加韓戰和越戰，卻也在不同程度上介入了這兩場美國在東北亞及東南亞主導的反共戰爭。
關於台灣在韓戰期間派遣翻譯人員支援聯合國軍審訊中共戰俘，或者是越戰期間派遣政戰顧問或C-123運輸機飛行員協助美軍和南越軍對付越共的事蹟，相信接觸冷戰史的國人都並不感到陌生。然而台灣與韓戰、越戰的關係卻不僅限於此。因為1950年6月10日在台北馬場町被槍決的吳石與陳寶倉中將，不只是中共滲透到台灣階級最高的地下黨員，而且還與這兩場戰爭有密切的關係。
恰巧今年同樣也是吳石與陳寶倉兩人被槍決的第70個年頭，中共當局特意選在6月10日於北京西山無名英雄廣場上舉辦「隱蔽戰線英烈英勇就義70周年」活動，向吳石、陳寶倉、朱楓還有聶曦等四名當日犧牲的共諜致意。究竟吳石與陳寶倉兩人，是怎麼樣和韓戰還有越戰扯上關連，讓他們的身份不再只是「白色恐怖」的「受害者」呢？這一切還要從胡志明在中國活動的歷史開始講起。
胡志明靖西被捕
吳石被槍斃時為中華民國陸軍中將參謀次長，陳寶倉則是聯勤總部第4兵站中將總監，兩人在國軍中都有不小的地位。那麼他們又是怎麼與越戰的關鍵人物胡志明扯上關係的呢？1920年加入法國共產黨的胡志明，因為致力於推動越南獨立運動而結識了在法國留學的周恩來，開啟了越南共產黨與中國共產黨「同志加兄弟」的歷史淵源。
利用「第一次國共合作」的特殊時代背景，當時化名「阮愛國」的胡志明來到中國，還進入黃埔軍校擔任蘇聯顧問鮑羅廷（Mikhail Borodin）的顧問，與中國國民黨也有了互動。直到1927年蔣中正下令清黨，胡志明才被迫與中國國民黨分道揚鑣，逃到英國殖民地香港避難。胡志明在香港成立印度支那共產黨，開始領導越南、高棉還有柬埔寨的共產主義運動。
對日抗戰爆發後，國共兩黨暫時停止內戰，攜手起來抵禦日本對中國的侵略。胡志明將之視為他重新回到中國，與蔣中正、周恩來重建合作關係的契機。尤其是1940年6月22日，法蘭西第三共和國戰敗投降，新成立的維琪法國迫於納粹德國和日本帝國的壓力，於9月22日允許日軍進駐北緯17度以北的越南機場與港口，以切斷英美盟國對國民政府的援助，讓胡志明逮到了天賜良機。
考量到美國與日本的戰爭勢不可免，胡志明拉起了一支名為「越南獨立同盟」的革命隊伍，打算同中華民國還有美國建立合作關係，既打擊日本也打擊納粹的盟友維琪法國。然而胡志明所沒有考慮到的是，國共兩黨所謂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是建立在一種貌合神離的夥伴關係之上。雙方在抵禦日本侵略的同時，都試圖在暗中削弱甚至於消滅對方。
1942年8月27日，棄用「阮愛國」名稱，首度以「胡志明」之名進入中國的胡志明，在廣西省德保縣街長鄉遭當地保安隊盤查。胡志明向保安隊出示的「國際反侵略運動大會越南分會」、「中國青年新聞記者學會」會員證還有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第4戰區司令長官部軍用通行證通通過期，導致他當即被視為日本間諜遭到逮捕。
張發奎手下的保定軍校生
祖籍福建的吳石與祖籍河北的陳寶倉，擁有一個共同的背景，那就是保定軍校的畢業生。吳石畢業自保定軍校第3期，後進入日本砲兵學校以及陸軍大學深造，是一位具備高度學術素養的優秀將領。陳寶倉則畢業於保定軍校第9期，雖然是北方人卻又因為嚮往革命而到南方投靠粵軍。只是他們倆人既非黃埔系，又不是浙江人，在蔣中正領導的國軍中都不被重用。
後來吳石在桂系將領白崇禧推薦下，進入粵軍將領張發奎麾下的第4戰區長官司令部工作。至於陳寶倉則因為很早就加入粵軍的關係，打從抗戰爆發開始就跟著張發奎將軍南征北戰，取得了豐富的實戰經驗。由於第4戰區的作戰範圍涵蓋中越邊境，張發奎考量到有一天他可能會揮師進入越南掃除日軍和維琪法軍的需求，對越南獨立運動始終保持高度關注。
國共合作之後，胡志明又回到中國參加8路軍的工作，然而此刻國民政府是蘇聯承認的中國唯一合法政府，想推動越南獨立運動光靠在野的共產黨是不可能成功的。於是胡志明便以越南獨立同盟首領「黃國俊」還有印度支那共產黨首領「阮愛國」的身份同時在中國活動，前者應付國民黨，後者則是與中國共產黨打交道時的真實身份。
張發奎將軍為了領軍反攻北越，推翻親日的法國維琪政府，決定重用「黃國俊」等一批越南人回到北越發展情報組織。胡志明也得以利用這個機會，將他在河內的黨徒武元甲、范文同與黃文歡通通帶到廣西接受軍事訓練。負責為他們提供爆破訓練的，就是時任靖西指揮所主任的陳寶倉中將。參加這項訓練的，還包括越南民族解放同盟會、越南復國會和越南國民黨人內的右翼人士。
其中越南復國會，原本是日軍侵佔越南北部以前，為了推翻法國殖民統治者而暗中扶持的一批右翼民族主義者。可沒想到法國提早投降，成立了親納粹的維琪政府，讓日軍幾乎不需動武就進佔了北越。為了表達對納粹德國的尊重，日軍允許維琪法國繼續統治越南，並與法軍一起搜捕越南復國會成員，迫使他們逃往中國另尋國民政府支持。
越南復國會的軍隊越南復國軍，還有大批殘餘勢力在北越境內活動，於是胡志明便利用這個機會返回越南活動。高舉反法大旗的他很快就將越南復國軍殘黨轉變為越南獨立同盟的初始武裝力量，並仿效8路軍和新4軍的做法在北越高平省成立了第一個抗日反法革命根據地。不料他卻在返回中國尋求支援時，因身份過於複雜慘遭保安隊逮捕下獄。
被逮捕後的胡志明，據已故史學泰斗蔣永敬先生研究，輾轉於鄉公所、縣政府、專員公署和軍事委員會桂林辦公廳等地關押。來自大陸方面的說法，是蔣中正在得知胡志明是印度支那共產黨的頭子之後，要求時任第5戰區司令長官的桂系大老李宗仁將軍不可「放虎歸山」。蔣中正雖然支持越南獨立，但是他的優先支援對象還是以越南國民黨等右翼人士為主，並將胡志明視為心腹大患看待。
中共方面的史料甚至進一步指出，反共的桂軍將領白崇禧已經準備以日本間諜罪名處死胡志明，但來自第4戰區的干預保住了他的一條小命。向桂林辦公廳要人的，不是別人，正是時任第4戰區參謀長的吳石將軍。吳石將胡志明保送到第4戰區軍人監獄親自審問，得知北越已經有一個頗具規模的抗日反法根據地存在後，立即判斷胡志明可以為張發奎將軍所用。
越南人民軍之父
早在北伐時代，粵軍出身的張發奎思想就相當左傾，雖然沒有隨老戰友葉挺一起投靠中共，但是他的「反帝國主義」情緒始終非常強烈。他早在抗戰爆發前就去過越南，親眼目睹法國殖民統治者對越南人民的不平等待遇。張發奎坦承無論對日抗戰有沒有爆發，也不管統治越南的是不是親日的維琪法國，他都要率領粵軍協助越南人爭取獨立。
本來想同時支持越南左右兩派革命的張發奎，認為以越南國民黨為代表的右派人士勇於內鬥、怯於外戰。雖然他們革命的歷史比印度支那共產黨更早，但是在逃亡中國以後，卻更喜愛在安全的後方搞權力鬥爭，連回國設立武裝革命據點的勇氣都沒有。反觀胡志明雖然是共產黨，卻已經將極右派的越南復國軍整合到自己麾下，建立了以推翻法國統治為目標的革命根據地。
張發奎將軍相信，只要國民政府以誠意對待胡志明，必然能將他從共產黨人轉化為同盟國的支持者。所以他在1943年9月恢復了胡志明的自由之身，但迫於國民政府的壓力，沒有辦法馬上將其釋放回越南領導對法抗爭。於是張發奎委派吳石和陳寶倉繼續為胡志明和他的黨羽提供軍事訓練，拉起了一支名為「第4戰區政治工作隊」的隊伍。
名義上「第4戰區政治工作隊」是一支類似朝鮮義勇隊、台灣義勇隊還有韓國光復軍的國軍政戰部隊，但實際上這支部隊在1944年一回到越南，就不再受第4戰區節制。雖然胡志明仍會向張發奎尋求武器或經費支援，但這支「第4戰區政治工作隊」實際上已經是越南人民軍的前身，某種意義上來看，張發奎與吳石、陳寶倉等人都可以被視之為真正意義上的「越南人民軍之父」。
旅居香港的大陸作家鄭義指出，胡志明在返回越南以前曾向張發奎將軍保證他50年內不會推動共產主義革命。可實際上胡志明在北越坐穩江山後，就立即於1955年推動激進土地改革政策，不到10年的時間就收回了對張發奎將軍的承諾。蔣永敬與鄭義都沒有提及蔣中正對張發奎釋放胡志明的態度，倒是大陸方面指出蔣中正對張發奎的「縱虎歸山」相當氣憤，將陳寶倉調往重慶接受政治調查。
加入中國共產黨
直到抗戰勝利以後，蔣中正才基於在華北與8路軍抗衡的需要，讓來自北方的陳寶倉復出，把他調往青島與美軍陸戰隊第6師一起接受日軍投降。此刻無論是吳石還是陳寶倉，都因為兩年下來被蔣中正懷疑左傾而慘遭冷落。起初他們支持胡志明的原因，或許純粹只是軍事上的考量，認為越南獨立同盟的軍隊有利於國軍對北越的反攻。
結果遭到中央政府懷疑加調查之後，兩位保定軍校畢業的學長學弟居然真的信仰起了共產主義。無論他們有沒有受到胡志明影響，他們最終都成為了中國共產黨的地下黨員，向解放軍提供大量來自國防部的情報，決定了國軍失去大陸的命運。後來擔任參謀次長的吳石中將，更成為了中共在台灣的頭號地下黨員，在「解放台灣」的過程中扮演關鍵要角。
聶曦為第4兵站總監陳寶倉的福建同鄉，在成為吳石將軍副官後，也加入了他們兩人在台灣成立的中共地下組織。朱楓則早在台灣光復以前，就已經投入對台政治工作，與台灣義勇隊隊長李友邦將軍建立緊密的合作關係。她擔任吳石與大陸方面的情報連絡者，負責將台灣本島的國軍部署情報傳遞給中共。若這個匪諜網路沒有即早偵破，台灣還真的有被從內部破壞的危機。
所幸「台灣的克勞斯·巴比」谷正文即時逮到了中國共產黨台灣省工作委員會領導人蔡孝乾，並從他的口供中瞭解到此一情況，才及時出手破獲了吳石領導的中共情報網。蔣中正對台灣籍的中共黨員，往往還會有試圖吸收他們參加反共活動的想法，對於吳石、陳寶倉、朱楓及聶曦等外省人則絕不寬貸，於是他們通通在1950年6月10日被槍決。
前面提到了吳石與陳寶倉跟胡志明的關係，那麼他們與韓戰又有什麼關聯呢？是不是也曾經出手救過金日成？答案是否定的，因為許多情治人員在中華民國政府在大陸兵敗如山倒之際，曾經有想為自己留一條後路的心態，對於被逮捕的匪諜往往是能不殺就不殺，希望能爭取中共「解放台灣」後一個讓自己將功贖罪的機會。
不過等到韓戰爆發後，美軍公然介入了國共內戰，派出第7艦隊艦艇阻止中共「解放台灣」。情治人員投共的後路被斷掉了，只能夠大開殺戒槍決被關押在監牢裡的匪諜。不過吳石等人階級太高，還沒有等到韓戰爆發就在蔣中正指示下被槍決於馬場町。1950年6月10日，距離韓戰爆發其實還有15天的時間，讀者們也可以質疑筆者硬是把他們與韓戰套上關係有些牽強。
共產主義運動是連繫在一起的
然而在各位準備痛罵筆者以前，請允許筆者為自己做一些簡單的辯駁，那就是韓戰嚴格來講真正的發起日並不是1950年6月25日。無論是南北韓自身的官方論述，還是左派出身的美國學者布魯斯·康明（Bruce Cumming）和美軍陸戰隊上校艾倫·米爾利特（Allan R. Millett），都認為韓戰至少在1948年就已經爆發。布魯斯·康明甚至認為，韓戰是1945年以前抗日游擊戰爭的另外一種延續。
而且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包括中國大陸、台灣、朝鮮半島和中南半島的共產主義革命，其實一直都是連繫在一起的。這點我們可以從金元鳳、金日成、李友邦和胡志明等朝鮮、台灣與越南的左派份子都尋求延安幫助這點找到答案。甚至早在二二八事變爆發以前，胡志明就展開了對越南國民黨人的政治清洗，南韓的南朝鮮勞動黨也發起了秋收起義，顯見東亞共產主義革命運動是彼此連結的。
吳石、陳寶倉、朱楓及聶曦站在中華民國的角度是100%的「匪諜」，但是從中共的視角出發卻又是推動兩岸統一與「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先鋒，本來就沒有誰對誰錯可言。然而當今執政的民進黨政府，卻一方面以「反滲透法」整肅往來於海峽兩岸之間的藍營人士，同時又將吳石、陳寶倉、朱楓與聶曦等將真匪諜視為慘死於蔣家「暴政」下的冤魂看待。
此種自相矛盾的態度，不免讓人懷疑蔡英文政府防範共諜滲透和追求歷史真相的誠意，只是想以「轉型正義」之名數落政敵而已。吳石與陳寶倉雖然1950年就命喪馬場町，但是他們幫助過的胡志明，卻領導北越打了一場整整30年的所謂「反殖民戰爭」，先是在1954年驅逐了法國人，然後又在1975年推翻美國支持的越南共和國政府。
1969年去世的胡志明，沒有親眼見證到西貢的「解放」，但是他直到今天都還被視為越南社會主義共和國的國家之父。恐怕很少有人知道，這位美國空軍動用B-52同溫層堡壘重轟炸機、F-4幽靈式戰鬥機和F-105雷長式戰鬥攻擊機都打不垮，擊不倒的北越強人，居然是由吳石與陳寶倉兩位死在台北的中共地下黨員培訓出來的，站在這個角度來看，胡志明可真是沒有讓他們失望。
但是想想200萬投奔怒海的越南船民，還有100萬進入再教育營接受共黨政權壓迫的南越支持者，吳石與陳寶倉可謂是罪孽深重。根據美國海軍A-4攻擊機飛行員，後來的友台議員馬侃（John McCain），還有空軍F-100戰鬥機飛行英雄戴伊兩人的回憶，他們在被北越俘虜之後飽受各種刑求和虐待，直到胡志明1969年去世後才得以少受皮肉之苦，可見這位越南共產主義之父天性有多麼兇殘。
就算不提投奔怒海、接受勞動改造的南越難民或飽受凌虐的美軍戰俘，光是談1954年到1956年土地改革中慘死的13,500名北越地主，吳石與陳寶倉就罪孽深重，槍斃他們一人300萬次可能都還不夠，實在不知道標榜反共的民進黨政府替他們平反的目的何在？難道只為了找國民黨的碴，就可以與中共站在一起？還是推動「轉型正義」的人士，其實也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一份子？
＊作者為中美關係研究，軍事寫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