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坤良專欄:鍾大師寶典─劇場的藝乘三探再三嘆

2017-06-01 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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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明德教授。(來源:竹圍工作室官網)

鍾明德教授。(來源:竹圍工作室官網)

許多人從小到大、從國內到國外,都很會唸書,令我羨慕又嫉妒,有些大企業第二代在國際名校拿高級文憑,於我就非筆墨所能形容,簡直沒「天理」了。我北藝大的同事鍾明德是客家子弟,出身屏東萬巒,到府城唸台南一中,再上台大外文系,然後通過公費留考出國,在紐約大學(NYU)拿博士學位,不但會唸書,家境看來也不錯,但是我可以「忍受」的有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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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教授跟我同年進北藝大(1986),那時學校還叫「國立藝術學院」,因為關渡校區尚未竣工,師生在辛亥路國際青年活動中心、台大男八舍、蘆洲空中大學與關渡之間飄流萬里。學校搬到蘆洲時,還保留國青五樓空間,正好給我做傳統藝術研究中心的辦公室與排練場。隻身在台北的鍾教授,也在國青六樓學人宿舍住了下來,成為鄰居。他經常下來聊天、看書,我原以為他對我的工作有興趣,好久好久後,才知道他老早就跟我的助教惠萍互通款曲,下樓是為了看美女,兩人還聯手把我矇在鼓裡。等到我「發現」時,已經有情人即將成眷屬了,還好他們知道吃菓子拜樹頭,婚禮時請我坐上席。

鍾教授雖然念外文系,寫現代詩,留學美國,在學校教西洋戲劇與當代戲劇,卻一點也不洋派,衣著樸素,個性溫和穩重,講話不疾不徐,進退有據。他平日笑逐顏開、平易近人,但超有自信,也很執著自己的理念,談起大道理相當嚴正,一字一字噴出他的觀點。如果我不太健忘,三十幾年前見到的年輕鍾教授,長得跟現在也差不多,圓圓美美的頭顱,臉上掛著一副眼鏡,平常在校園看他行路時上半身不動,兩腳外八行進,氣派十足。不同的是,以前他是腳踏實地的學者,抽煙喝點啤酒,現在是仙風道骨、盤腿打坐,香煙早已戒絕,偶爾喝些原住民小米酒也充滿微言大義。

鍾教授在台灣學術界、藝文界的名氣不始於近年,在1980年代後現代主義風行之際,他便是這股熱潮的重要代言人,而有「鍾後現」之稱。這些年來,他的思想言行超越了「鍾後現」:1998年12月13日,他從台北華納威秀影城出發,在新竹縣五峰鄉大隘村的祭場參與了一整夜的矮靈祭歌舞儀式。第二天早上下山時,整個人完全轉化(transformed),並且有了一個叫“taimu”(大木)的賽夏族語名字。自2001年以《神聖的藝術:葛羅托斯基的創作方法研究》(2007再版時改名《從貧窮劇場到藝乘:薪傳葛羅托斯基》)皈依波蘭劇場導演葛羅托斯基(Jerzy Grotowski, 1933-1999)後,我這位同事便依循「上師」的修行路徑,以藝術為法門,將劇場視為精神修煉的場所,再接再厲,朝「覺性圓滿」之路勇悍前行。2007年的《OM:泛唱作為藝乘》、2013年的《藝乘三部曲:覺性如何圓滿?》,以及近日完成的《MPA三嘆:向大師史坦尼斯拉夫斯基致敬》,便是上明下德十多年來的修行成果報告。

如同佛法中所言,暇滿人身是修行的必要條件;葛羅托斯基主張藝術是大乘、小乘、金剛乘之外的「第四乘」──藝乘(Art as vehicle),也是一種修行方法。葛氏師法俄國劇場大師史坦尼斯拉夫斯基(Konstantin Stanislavski, 1863-1938)的表演程式──身體行動方法(MPA),強調舞台的中心在於「做者」(actor):他必須觀照自身,讓身體的脈動與行動合流,到達一種「出神」(trance)的神祕經驗,這種舞台上的存在感(presence)就是演員的最佳表演狀態。

葛羅托斯基要求表演者觀照自身,讓身體的脈動與行動合流。(來源:stephenwangh workshops)
葛羅托斯基要求表演者觀照自身,讓身體的脈動與行動合流。(來源:stephenwangh workshops)

除了與劇場相關的狹義「藝乘」,鍾教授認為還有廣義的「藝乘」:一言以蔽之,就是適當地執行一套身體行動程式,以產生有機的身心狀態。其中,「動即靜」的理論源自世界許多神祕教派的修行方法,如瑜珈、蘇菲轉、北美印地安薩滿、禪修等,而「覺性」(Awareness)則與佛教「覺知自己身心」之正念修行息息相關。

藏傳佛教格魯派創始人宗喀巴大師早在六百年前,就點出修行人的盲點:「今勤瑜伽多寡聞,廣聞不善於修要;觀視佛語多片眼,復乏理辯教義力」。鍾教授善根深厚,不僅精勤修行,也博學廣聞,理論與實務相互呼應,彼此交融。作為戲劇系教授,他充分將個人興趣與學術研究合而為一,在「儀式與劇場」和「劇場人類學」課堂上宣說「藝乘」的教理,討論與葛羅托斯基相關的劇場理論;課外則帶領學生參加排灣族的「五年祭」、賽夏族的「矮靈祭」、苗栗通霄的「白沙屯媽祖進香」,引領他們入門身體行動方法,體驗儀式出神(ritual trance)的經驗。

「師度徒、徒度師」,世界學術史上的許多公案證明弟子與師長成就絕對相關。例如,瑞士著名語言學家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re, 1857-1913)的兩名弟子──巴利(Charles Bally)和薛施靄(Albert Sechehaye)──於1916年根據索緒爾的課堂筆記,編寫了《普通語言學教程》,開啟二十世紀現代語言學與結構主義語言學,讓索緒爾的學說影響更為深遠。史坦尼斯拉夫斯基身後留下的《演員自我修養》,更因為有葛羅托斯基的私淑、闡揚,史氏理論益加發揚光大。

鍾明德在雲南藝術學院講學。(雲南藝術學院)
鍾明德在雲南藝術學院講學。(雲南藝術學院)

葛氏在台灣學術界的第一個知音兼信徒是鍾教授,因為有他的大力研究、推廣,「葛羅托斯基學」在台灣才日漸蓬勃。於是,史氏、葛氏的劇場學說由鍾氏的最佳代言,在台灣一脈相傳,永垂不朽了。附帶一個小插曲,葛羅托斯基的波蘭文發音應為「葛羅托夫斯基」(波蘭文專家告訴我,拉丁字母w在波蘭文讀[v]),但站在葛氏研究前端的鍾教授,以英文發音規則譯成「葛羅托斯基」,並讓它成為台灣劇場人和戲劇研究者約定俗成的譯名,算是他「喊水會結凍」的另一例證。

創造了「葛羅托斯基」的鍾教授對善知識依教奉行,發下宏願「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求道路上不斷精進,並將觸類旁通的修行經驗與心得供養社會。近二十年來在文字、理論、經典的引領下,從宗教學、心理學、戲劇研究等面向,鑽研「動即靜」的概念,並親身試練各種修行方法,如打太極、釣魚,體驗道家的身體文化,練習泛唱、矮靈祭歌和各種原住民歌舞儀式,也每日經行,修習禪定,並就自己曾經觀賞過宛如「濕婆之舞」的劇場表演、踏查如同「溯源劇場」的雲南景頗族「目瑙縱歌」、從「轉化」經驗探討白沙屯媽祖徒步進香的身體行動方法,北京舞者陶冶不斷重複的動作,則啟發他對身體「在場」的思考,並體悟身、心、腦合一後,在有機性與覺性之間不斷垂直升降的「垂直性」(Verticality)概念。再觸類旁通,將修行與實踐體現為文字,集結為論文集。

鍾教授最新力作《MPA三嘆:向大師史坦尼斯拉夫斯基致敬》書成之後,「丐序於予」,予受寵若驚,在兩個月期間努力閱讀他的著作,寫了一點讀書心得,推薦這是一部戲劇研究專書,亦是一部修行指南,不僅可供表演者參考,對於讀書、思考、寫作者、在家修行者也裨益良多。到書店找這本書,如果不在戲劇專櫃,就是在宗教、靈修類別。因緣具足,鍾教授念茲在茲的藝乘修行,在關渡已然點燃火種,終有遍開菩提花果的一天。

序文交差,鍾教授給我一個訊息:「感謝邱公博學鴻詞,跨刀力挺,且先傳竹枝詞,擇日再來辦趴,聆聽更多高見是幸:日出東方陽明山,月落姑蘇寒山寺,道業難傳後生事,感謝邱公及時雨。」寫得謙虛誠懇,我感覺的是:淡月疏星,仙風吹下,滿室繞芳香,惚若濟顛降鸞來!

鍾明德教授與他的最新力作《MPA三嘆:向大師史坦尼斯拉夫斯基致敬》。(作者提供)
鍾明德教授與他的最新力作《MPA三嘆:向大師史坦尼斯拉夫斯基致敬》。(作者提供)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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