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燕婷觀點:疫情下的土耳其─失守、回防與權力

2020-05-07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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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肺炎(新冠肺炎)疫情在土耳其肆虐,伊斯坦堡一名女性行人戴著口罩自保,背景是知名的加拉達塔。(資料照,美聯社)

武漢肺炎(新冠肺炎)疫情在土耳其肆虐,伊斯坦堡一名女性行人戴著口罩自保,背景是知名的加拉達塔。(資料照,美聯社)

新冠疫情爆發至今,全球已有327萬確診案例,並有超過23萬人死亡。在中東地區,病毒先是讓伊朗燃起狼煙,再令土耳其陷入舉國烽火,其餘如沙烏地、埃及、約旦等,也因疫情而被迫宵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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綜觀土耳其的疫情走勢,其並非最早淪陷的中東國家,卻是當下最嚴重的疫區之一,截至5月2日為止,已有120204人確診、3174人喪命,上述數據不僅超越伊朗成為中東第一,也位列世界第七。戲劇化的疫況發展,既暴露土耳其的結構性弱點,也令暗湧的政治鬥爭浮出水面。

盡是破口的防疫早期

作為交通歐亞的門戶,土耳其受伊朗與歐洲兩大疫區夾擊,卻直到3月11日才宣布出現首起確診案例。綜觀彼時鄰國疫況,不僅伊朗已有9000例確診,伊拉克、希臘、喬治亞、亞塞拜然、亞美尼亞、保加利亞等也早有百例以內的確診數,唯獨居中的土耳其始終高舉零確診大旗,對於一個擁有8200人口的觀光大國而言,這顯然不合常理。

若由後續確診數飆升、外地旅行團的高感染率推斷,早在首例確診公告前,土國應已出現社區感染,只是政府排查不力、民眾也多漫不經心,故能隱而不發。例如3月4日時,有個台灣旅行團因土耳其宣布零確診而放心前往,全團15人愉快度過9天8夜的旅程;結果回到台灣後,竟有多達13人確診,這顯然不是到訪零確診國度會有的現象。

但平心而論,土耳其對防疫並非全然麻木。早在1月24日,總統艾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ğan)便宣布暫停由武漢飛往伊斯坦堡的航班,更在2月3日取消所有從中國與伊朗飛往土耳其的航班,同時關閉對伊邊界,意在阻絕輸入性病例。在疫情開始向東亞、歐洲擴散後,土耳其又於3月2日起拒絕伊朗、伊拉克、韓國、中國和義大利5國公民入境。

然而上述舉措其實帶有早期義大利的既視感:嚴以律外,寬以待己。土耳其政府在宣布停飛與拒絕入境的政令後,便進入了內部防疫的無為期,既不關閉公共場所,也不提醒有症況的人民居家隔離,甚至直到周遭各國都已出現確診案例後,才於3月8日勉為其難宣布對公共場所、學校與公教進行大規模消毒,並在伊斯坦堡的公交車站放置洗手液。

4月13日,土耳其伊斯坦堡大學塞拉帕薩醫學院附設醫院,醫護人員正在查看病患的x光檢查結果(美聯社)
土耳其伊斯坦堡大學塞拉帕薩醫學院附設醫院,醫護人員正在查看病患的X光檢查結果。(資料照,美聯社)

且儘管土耳其有針對重災疫區封關,卻抓一漏萬。首先,歐洲本就是土耳其移民與移工的大本營,光德國就有280萬土耳其人口,上述人群就像候鳥,會固定在土歐間往返,並非禁飛區區義大利就能解決;其次,土耳其在中東只禁絕伊朗公民入境,似乎不曾考慮到:其他國家可能早有從伊朗輸入的病例;其三,土耳其不僅是歐亞大陸上的空運樞紐,也是觀光熱點,由歷年數據統計可見,排名前五的客源國分別為俄羅斯、德國、保加利亞、伊朗與英國,而除了保加利亞外,其餘皆為此次疫情的高風險區。在上述三種情況內,許多出入境者的身份並不受禁飛與拒絕入境規範,卻很可能已受病毒感染。

故就在這多日平靜後,土耳其爆發疫情,但政府的反應仍有些不溫不火。3月12日,艾爾多安當局宣布關閉學校與體育場,但清真寺、電影院、咖啡館與巴札(市集)可繼續營業;儘管在確診數飆升後,其又下令關閉大部分公共場所,卻仍允許清真寺在週五聚禮以外的時間開放,法令也僅要求人民「自願隔離」,直至疫情近乎失控後,才終於施行封城策略。然而所謂「土耳其式封城」,卻又與他處有所不同。

避免經濟崩潰的亡羊補牢

4月10日星期五,距離公告首例確診不到一個月,土耳其的感染人數便已上升到47,029例、死亡也有1,006例。政府在慌亂之下,忽於當晚10點宣布,將在2小時後,於全國31省市實施48小時的「禁足令」,也就是在週末封城兩日。但無預警的封城令反而激發群眾恐慌,只見人民紛紛不顧社交距離,湧入市場與麵包店瘋搶物資,導致街市陷入一片混亂中,媒體還為此次封城取了個「麵包之亂」的渾名。

上述情景不僅突顯土國政府的決策不慎,也暴露其內心的深層隱憂:2018年里拉重貶後的經濟創傷。這塊軟肋,打從疫情爆發前便已存在,如今更處處掣肘土耳其的防疫舉措,使其難以大刀闊斧。以防疫初期為例,土耳其之所以會有限度地停飛、拒絕他國公民入境,為的便是不使經濟停擺,同時繼續保有觀光收入。故其雖一早就封鎖對伊邊境,並終止由伊朗飛往土耳其的班機,卻直到3月2日才拒絕伊朗公民入境,甚至在確診數高達5,000多例時,才於3月27日發布遲來的禁令,宣布取消所有國際航班。

同樣的邏輯,也適用於所謂「有限封城」。綜觀現下土耳其的封城思維,一是區分對象,二是講究時機。平日裡,只有20歲以下青年與65歲以上長者需遵守封城令,其餘人等可自由外出,餐廳如果提供外送服務便可營業,銀行業的上班時間縮短,建築業、工廠等幾乎不受封城影響;週末時,唯有實施48小時封城令的省市需全員居家。在土耳其政府的考量內,此般規劃一來可維持經濟運作,二來可有限度地避免長者與幼童遭受感染,減少高風險病患。

同樣的亡羊補牢之舉,也體現在土耳其的醫衛政策上。要避免疫情大規模擴散,若不全面封城停擺,就只能精準隔離已被感染者,好保護剩餘的人力資源。故土耳其一來加強病毒檢驗能力,二來提升口罩產能,三來精準管控隔離人口。

由數據觀之,從3月18日到3月25日,因試劑數量與檢測能力皆未到位,土故國的每日檢測次數約在2,000至5,000次左右;3月26日起,由於中國試劑輸入,增至每日7,000次。隨後本土產能漸顯,檢測密度已在4月10日後突破每日30,000次;4月15日開始,已可維持在每日篩檢40,000次左右。

而隨著檢測力度逐漸加碼,確診病例數自然也一路暴增。自從3月11日驗出首例確診後,土耳其僅僅過了8天便突破每日新增百例的門檻,又在16天後來到每日新增千例的境況,更在僅僅20天內衝破萬人確診的門檻。綜觀他國數據,從首例確診到感染人數過萬,美國經歷了58天,法德意則分別用了55天、50天與41天。確診率的高成長雖暴露疫情的嚴重性,卻也在一定程度上突顯該國的檢測力道。

比較現下各國的新冠肺炎致死率,美國是土耳其的兩倍,伊朗是三倍,義大利則有整整六倍。同株病毒之所以會有如此巨大的差異,除了醫療系統承受度外,也受「確診人數」這個分母影響。如今土耳其累計檢測人數已達到107萬人,高於英、法、伊朗等國,位居全球第7。

4月17日,土耳其安卡拉的民眾戴著口罩到市場購物(美聯社)
土耳其首都安卡拉的民眾戴著口罩到市場購物。(資料照,美聯社)

而在口罩供應上,相較於災情慘重的歐美國家,土國的優勢在於本身就有口罩生產線,又是中東的醫療產業大國,只要政府強力動員,便很容度過補物資短缺的窘境。故在疫情爆發後,土耳其政府一來加開生產線,二來勒令口罩工廠不得將產品私賣給衛生部以外的客戶,否則直接沒收工廠。

其次,土耳其政府也在許多職業學校內加開簡易版的三層口罩生產線,並動員未感染學生、老師與各行各業志願者投入第一線生產工作。根據統計,每條生產線的產能可高達每小時7,200片,故土耳其不僅能免費配給口罩給國民,還有餘裕外援。這種全民生產模式,目前已由口罩擴及消毒劑、手術衣、防護衣,確保了土國的醫療物資供應。

而在管理感染與隔離人口上,土耳其衛生部開發了一款名叫「待在家中」(Hayat Eve Sığar)的手機APP供民眾使用。民眾在下載這款軟體後,需輸入電話號碼、身份證字號、健康狀況等個人訊息,接著便能看到所在地附近有多少新冠肺炎確診病例,以及自己是否處於疫情嚴重區域等。此外土耳其還掌控大部分居家隔離者的手機位置,一旦偵測到外出足跡便發訊警告,倘若其仍持續在外,將通知警方前往拘捕並開罰。

對於無法停擺經濟的土耳其而言,軟性封城、加強檢測、趕工口罩、使用大數據防疫等,雖都是亡羊補牢的醫衛措施,卻已是在兼顧經濟命脈前提下,所能用上的最折衷型防疫手段。以上舉措,是疫情之下的全民豪賭,也是艾爾多安個人政治生涯的孤注一擲。

蘇丹的防疫政治學

艾爾多安的權力路始於1994年的伊斯坦堡,當年他以市長之姿,寫下從政序章。2003年,49歲的艾爾多安出任土耳其總理,接著一鼓作氣連任三屆,並於2014年成為土耳其首任民選總統,又在2017年推動修憲公投,廢除總理之位,使土耳其正式轉型為總統制,也令自己登上權力頂峰,被冠以「現代蘇丹」之名。

而在新冠疫情前,艾爾多安的執政生涯也曾遭遇挑戰。為解決軍方干政的問題,其先是拉攏伊斯蘭領袖葛蘭(Muhammed Fethullah Gülen),再藉「民主改革」之機,暗中將軍隊在文官系統內的勢力連根拔起,同時架空多名高級將領實權,更在2016年以徹查政變的名目大行政治清洗,整肅範圍遍及學界、媒體界、司法界與軍界,導致有十幾萬名公務員、軍人與學者去職,軍方至此已成艾爾多安手下敗將。然而,2018年的里拉危機便沒這麼好應付。

2020年2月,土耳其與敘利亞政府衝突升溫,多名土軍命喪敘利亞空襲。圖為土耳其總統艾爾多安。(AP)
土耳其總統艾爾多安(見圖)被譽為現代蘇丹。(資料照,美聯社)

在艾爾多安執掌國政的17年內,其推動低利率的經濟政策,同時輔以招攬外資、挹注基礎建設等措施,使得市場高速運轉,同時帶動土耳其經濟飛速成長,也讓自己成了土耳其崛起的代名詞。但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土耳其的經濟數據看似耀眼,卻暗藏內生危機。

首先,經濟過熱本就容易引發通膨、資產泡沫與經常賬赤字;此外,艾爾多安經濟學主打的並非只有低利率,還有政治對經濟的高強度介入。在艾爾多安執政期間,其以「央行不能特立獨行、無視總統」為由,屢屢插手金融體系,強迫央行隨自己的喜好降息,以配合政策並收買民心。此舉除會嚴重干預金融體系獨立外,也將令市場處於長期不自然的過熱狀態,這時倘若再出現點外部刺激,便容易引發不穩因素的連環爆。而經濟制裁恰好就是這類角色。

2018年,川普(Donald Trump)將土耳其鋼鋁產品的進口關稅升為兩倍,隨即導致里拉重貶20%,逼近崩盤。而市場的後續反應也恰如推倒多米諾骨牌般,一發不可收拾:外債危機、債務違約接踵而至,通膨與失業率宛如雪球般越滾越大,最後將土耳其崛起與艾爾多安一同撞下神壇。

2019年3月31日,土耳其舉行里拉危機後的首次地方大選,在全國81大省中,艾爾多安所領導的正義與發展黨(AKP)雖仍維持多數統治,但只拿到39省的執政權,比起2014年的53省少了許多;更被共和人民黨(CHP)連下三城,奪去伊斯坦堡、安卡拉與伊茲米爾的執政權。平心而論,土耳其人並非真對CHP有所期待,而是不滿艾爾多安的經濟表現,才將選票一股腦地灌給反對黨。

如今的土耳其,舊傷未癒,新傷又至;但疫情對艾爾多安威望的影響,仍是大勢未定、難分好壞。主因在於,疫情勢必帶來經濟蕭條,即便艾爾多安為保護經濟而避免硬性封城,依舊難挽旅遊業產值蒸發、里拉狂跌的事實,而疫後的高失業率與產業空洞,想必也會是場難纏的經濟硬仗;但同時,蘇丹也不是省油的燈,在判斷以上情勢後,艾爾多安決定先在內政與外交話語權上著力,好累積點政治資本。

首先,其開始彈壓CHP出身的政治人物。以封城爭論為例,出身CHP的伊斯坦堡市長伊馬姆奧盧(Ekrem İmamoğlu),屢屢要求中央封鎖疫伊斯坦堡這個重災區,但得到的回應是:「政府必須確保社會運作。如果民眾能自主居家,便無封城必要」,艾爾多安顯然不願讓伊馬姆奧盧趁勢得分。此般張力還展現在募捐競爭上。伊馬姆奧盧於3月底發起「我們會一起成功」的募款活動,呼籲大眾救濟底層人民;但艾爾多安也發起了性質類似的「全國團結運動」,並帶頭捐出7個月工資,接著宣布「我們會一起成功」為非法募捐活動,隨後凍結此帳戶。

但這般政治內鬥倒促成了有趣的防疫民調結果。據麥肯諮詢集團(MAK Consulting Group)進行的民意調查顯示,約有63%的受訪者認為政府的抗疫政策「成功」,有24%的受訪者認為「不成功」。在「成功」的理由中,「免費治療與配給口罩」高居榜首之位;但在「不成功」的原因裡,則由「阻止市政當局舉辦募捐活動」拔得頭籌。政治人物的把戲,民眾顯然都看在眼裡。

而在對外層面上,艾爾多安利用醫療物資產能充足的優勢,大行防疫外交,並將其與奧斯曼帝國遺產、北約政治相連結。前者主要針對中東與巴爾干地區的民心聚攏,後者則意在與歐美各國交好。截至今日,土耳其的口罩、防護衣已抵達中國、美國、英國、義大利、西班牙、北馬其頓、塞爾維亞、波士尼亞與赫塞哥維納、索馬利亞、利比亞等30多國。4月22日,土耳其更表示,將在齋戒月期間援助35國穆斯林,其首先分發38,450份食品包與46,000包援助物資,又為11,000名孤兒提供衣物。無獨有偶,沙烏地也正在進行此事,兩國的宣傳較勁自是不言而喻。

這場疫情不僅重挫土耳其經濟,也賜予蘇丹鞏固權力的契機。從陷落到亡羊補牢,土耳其在疫情下戮力求生;從土耳其之子到跌落神壇,艾爾多安欲藉疫情扳回一城,好重獲民眾支持與崇拜。此次風浪或許大過里拉重貶,卻也將是書寫土耳其近代史的濃厚一筆。2023年,總統大選即將登場,屆時艾爾多安能否安穩連任,疫情或許就是關鍵。

*作者為《中東研究通訊》專欄主筆與《端傳媒》特約撰稿人。本文由《中東研究通訊》公眾號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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