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劍虹觀點:大江大海又一章,投奔怒海的越南黃埔軍校生

2020-04-26 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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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追求自由投奔怒海的越南人,其實只是重演了1949年《大江大海》的故事而已。(資料照,由作者提供)

為了追求自由投奔怒海的越南人,其實只是重演了1949年《大江大海》的故事而已。(資料照,由作者提供)

前文化部長龍應台的《大江大海》一書,曾經讓成千上萬的讀者為1949年逃難到台灣的前輩們落下眼淚,那是200萬中國人為了躲避共產暴政創下的偉大之舉。不過擁有類似逃難經驗的,並不是只有台灣的外省籍長輩而已,因為在45年前的4月30日這一天,同樣也有近80萬越南人,準備為了追求他們的自由展開逃亡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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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對於許多反對共產主義的越南人而言,成為「海上船民」還未必是他們第一次的逃難經驗。假若他們祖籍是在北緯17度以北的北越,那麼他們還在1954年有過一次從北方南遷的經驗,美國海軍將之稱為「自由之路行動」(Operation Freedom Passage)。關於「自由之路行動」的來龍去脈,還必須要從1954年的日內瓦會議談起。

越南共產黨人胡志明,在蘇聯與中共支持下於1954年擊敗了1887年以來統治越南的法國殖民統治者,並於日內瓦會議上獲得國際社會承認他對北越的統治。越南自此分裂為共產主義的北越和資本主義的南越,北方反共人士獲准在1955年5月18日以前遷移到南方,南方的親共人士則也被允許在同一時間內遷移到北方。

據美軍和法軍統計,約有60萬到100萬北方人移居到了南方,他們當中除了天主教徒、阮氏王朝還有越南國民黨的支持者外,還有為數不少的華僑。仔細想想,如果你是1949年以前到中國奮鬥的南越反共華僑,那代表你一生至少要逃亡兩次!一次是1949年的大陸淪陷,另外一次則是1975年的南越淪陷。那麼如果你是祖籍北越的反共華僑,那麼你要逃難幾次?

晚年定居新北市的陸軍官校第17期畢業生黃瑾瑜,就是祖籍諒山省同登市的北越反共華僑,他一生為了躲避共產黨的迫害,總計逃難逃了整整四次。他經歷了抗戰末期的國共摩擦、1949年的大陸撤退與「自由之路行動」,並在最後成為了「越南船民」。黃瑾瑜的一生,基本上涵蓋了中國人與越南人70餘年來追求自由的小小縮影,是一段鮮血與汗水交織的壯烈生命史。

生長在北越,成長於大陸,奮鬥在南越,晚年在台灣的黃瑾瑜,稱得上是中國和東南亞近代史的縮影。(資料照,由作者提供)
生長在北越,成長於大陸,奮鬥在南越,晚年在台灣的黃瑾瑜,稱得上是中國和東南亞近代史的縮影。(資料照,由作者提供)

滿腔熱血的愛國青年

黃瑾瑜1921年3月23日出生於越南諒山,來自一個祖籍廣東省欽州縣的華僑家庭,父親靠經營照相館和百貨公司維生。諒山與廣西省只有四公里距離,而且因為當地居民都是廣東華僑的緣故,他坦言自己沒有生活在外國的感覺。雖然小時候沒回過故鄉,讀的卻都是中國書,交往的對象也都是中國人,根本上用不到越南話溝通。

成長於如此特殊的環境,外加當時的越南也還是法國殖民地,黃瑾瑜認同的祖國當然只能是中華民國。所以日本入侵中國的時候,他便與其他華僑同學一起走到街上抵制日貨,並產生了回國從軍的念頭。黃瑾瑜與同學們前往中華民國駐河內總領事館請願,表達了希望能回國參加國軍,為祖國的對日抗戰貢獻一己之力的心願。

總領事館指出黃瑾瑜才17歲,還不符合軍校招生的19歲資格,要他先留在家裡等待通知。直到1940年,黃瑾瑜才接獲駐河內總領事的通知,請他接受軍校的入學體檢。他在體檢通過之後,終於在領事館人員安排下於1940年3月首次踏上祖國的土地,進入陸軍官校第4分校第26總隊,即華僑總隊展開軍事訓練。

他在1942年10月畢業後,本來要與300名同學送往貴州息烽縣接受軍事委員會調查統計局訓練,返回越南從事情報蒐集工作。可黃瑾瑜最大的心願,是上戰場上打日本人,對參加軍統局毫無興趣。好在這個時候,軍校第1期畢業的老學長,時任第32集團軍總司令的李默庵少將現身息烽,為由他身兼司令的突擊總隊(Chinese Surprise Troops)招募人才。

所謂突擊總隊,是太平洋戰爭爆發前由中華民國與大英國協共同提出的一項合作計劃,以將英軍特別行動處(Special Operations Executive)的敵後爆破經驗傳遞給國軍。在丹尼(Lancelot. E. Denny)准將的率領下,一支由英國人和澳洲人組成的第204代表團(Mission 204)來到中國,在湖南祁陽成立西南幹部訓練班,為突擊總隊官兵提供專業的爆破和特戰訓練。

只是當黃瑾瑜向西南幹部訓練班報到時,英國和澳洲顧問已經因為中英關係的不協調撤走了,所以他坦言自己在那裡沒有見到任何西方面孔的教官。黃瑾瑜完成了兩個月札實的訓練後,黃瑾瑜就被派到第1突擊隊第2營的迫擊砲連任少尉見習官,在軍校第4期畢業的司令周淘漉少將率領下,派往第3戰區接受司令長官顧祝同將軍的指揮調度。

1942年10月2日,接受英軍204代表團訓練的國軍突擊總隊成員在江西合影。(資料照,由作者提供)
1942年10月2日,接受英軍204代表團訓練的國軍突擊總隊成員在江西合影。(資料照,由作者提供)

第一次的逃難:慘遭新4軍殲滅的孝豐之役

一心想抗日的黃瑾瑜所不知道的是,日本人在蔣中正委員長心目中只是肌膚之疾,真正的心腹大患卻是利用抗戰發展壯大的中國共產黨。自1940年10月的黃橋戰役以來,第3戰區的主要任務就是監控中共新4軍,其次才是針對日軍的軍事行動。突擊總隊進入浙江之後,被賦予的第一大任務就是掌握新4軍「三五支隊」在四明山上的動態。

雖然是同時對抗日軍與共軍的兩面作戰,但突擊總隊更多時候是利用汪精衛的和平建國軍剿共。其中和平建國軍第13師第25旅旅長李啟蒙少將,還曾率領兩個團的「偽軍」向李默庵投降,改編為第3突擊隊投入對新4軍的作戰。可見黃瑾瑜加入的突擊總隊,其實是中共口中所謂「專打共產黨,不打日本人」的「頑軍」。

黃瑾瑜指出,他這生還是與日本人打過一次仗,那次他們正在追擊「三五支隊」的行蹤,結果剛好與一支同樣也在掃蕩「三五支隊」的日軍遭遇。即便新4軍是中日兩軍的共同敵人,蔣中正的中央軍嫡系部隊終究還是日軍在中國的頭號消滅對象,於是雙方就在東陽大打出手。結果第1突擊隊硬是憑藉著優秀武力擊退了日軍,讓黃瑾瑜享受到了痛打日本鬼子的喜悅。

然而第3戰區終究不是中日兩軍交鋒的主戰場,這場發生於1944年初的戰鬥,也就成為黃瑾瑜唯一一次與日軍的交手經驗。後來絕大多數的時候,他遭遇到的不是新4軍就是和平建國軍,而且後者每次只要看到突擊總隊就是立即脫離戰場,所以黃瑾瑜根本上沒有戰鬥的機會。直到1945年初夏,他們突然奉命趕往浙江省西部的天目山,投入第3戰區的一場大規模剿共行動。

原來日本敗戰之日即將到來,顧祝同將軍憂慮迎接盟軍在華東沿海登陸的中國軍隊是共產黨的新4軍,將危及國民政府戰後的政治地位,決定動員李覺的第25集團軍進攻中共蘇浙軍區,第1突擊隊也在接替周淘漉擔任司令的胡旭旴少將率領下開往前線支援增援。此刻的黃瑾瑜,也以第1突擊隊機槍連第1排的少尉排長身份投入實戰。

第1突擊隊配合陸軍79師部署在右翼的孝豐,第52師、第146師與獨立33旅部署在左翼的廣德,試圖一舉殲滅在天目山上活動的新4軍。可沒想到左翼主力52師中了蘇浙軍區副司令員葉飛的分割包圍之計,反遭新4軍以優勢兵力包圍全殲。趕往支援的獨立第33旅也被打至全軍覆沒,讓共軍能夠集中兵力打擊右翼的79師和突擊第1隊。

戰鬥到6月21日,孤立無援的突擊第1隊被圍困到孝豐東南一個峽谷,而且還被共軍切斷了水源。黃瑾瑜還記得他以馬克沁機槍一遍又一遍掃射著向他撲來的共軍,打到連槍管都通紅了,卻還是無法阻止共產黨的人海。他們堅持了兩天兩夜,最後還是遭到新4軍20,000餘人的優勢兵力擊潰,不願投降的胡旭旴少將慘遭共黨射殺,成為黃埔健兒的表率。

在這場被中共稱呼為「第三次天目山反頑戰役」的戰鬥中,國軍共9,000人遭殲滅,突擊第1大隊第3營營長熊壯猷與第5營營長陳士瀛被俘。黃瑾瑜沒有被擊斃,但是他也不願意做中共的俘虜,於是展開了長達兩個多月的逃亡歲月。他化裝成老百姓,從中共控制下的浙西逃往汪精衛政權控制下的蘇南,然後又進入中共統治的蘇北,最後才會到掌握在政府手中的安徽省北部。

這是黃瑾瑜人生當中的第一次逃難,幾乎是同時遭受共軍和日軍的通緝,只要被發現自己是「國特」或者「重慶份子」,下場基本上就是死路一條。尤其是來自越南,講話又有廣東口音的他,在江蘇省活動是非常容易被日軍發現的。好在汪精衛政權是由廣東人組成的,且來自新加坡的汪精衛追隨者張永福又出任南京國民政府駐越南特使,或許也在無形之中為黃瑾瑜這樣的越南華僑帶來庇護。

黃瑾瑜的老長官李默庵中將,最終也在1949年8月於香港通電「起義」,和中華民國政府斷絕往來。(資料照,由作者提供)
黃瑾瑜的老長官李默庵中將,最終也在1949年8月於香港通電「起義」,和中華民國政府斷絕往來。(資料照,由作者提供)

第二次逃亡:大陸淪陷之際逃回北越

抗戰勝利後,黃瑾瑜沒有選擇回到越南,而是前往江蘇省南通縣投效擔任第1綏靖區司令官的老長官李默庵中將。他們的任務是將郝鵬舉指揮的和平建國軍第7方面軍改編為國軍第42集團軍,同時防治共產黨在蘇北地區壯大。身為黃埔軍校生,他自然忠於國民政府,但是也親眼目睹到郝鵬舉將軍在國共兩軍之間游離,最後慘遭共軍擊敗的命運。

解放軍在戰場上碰到第1綏靖區的部隊,一樣是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但是曾經吃過一次教訓的黃瑾瑜已經不敢小看中共。他認為中共的避戰,並不是在於中共打不過國軍,而是在於中共用兵靈活,只有在集中兵力能夠以大吃小的情況下才會對國軍發起進攻。如果沒有絕對必要,中共以保存實力為主,絕對不輕易開戰。

可整個山東南部與江蘇北部的局勢,在進入1947年以後也越來越不利於中華民國政府,連最精銳的張靈甫整編第74師都於山東孟良崮被共軍擊潰。雖然黃瑾瑜日子過得還算安穩,甚至還在江蘇東台完成了終身大事,但是當他於1948年春天隨李默庵將軍調往湖南常德服務時,他已經感覺到情勢對中華民國政府越來越不利。

暗中想要投共的長沙綏靖公署主任程潛將軍,下令裁撤了李默庵將軍的第17綏靖區司令部,讓在司令部內擔任上尉參謀的黃瑾瑜預感到大勢不妙,決定先向層峰請假。實際上,他是帶著夫人姚麗燕展開了人生中的第二次逃亡,那就是離開即將淪陷的中國大陸,返回北越諒山的老家。由於共軍破壞鐵路,他們一路上走走停停,還在停留衡陽的時間內生下了第一個女兒。

隨後兩夫婦抱著襁褓中的嬰兒,南下抵達廣西省的龍州,準備進入還在法國控制下的越南。考量到一般百姓不能隨意出國,黃瑾瑜透過關係向龍州督辦公署報名,希望能隨部隊一起返回北越。恰巧督辦公署收容了一批在北越遭受胡志明迫害的越南人士,並以他們為主力成立了一個名叫越僑特別大隊的單位,準備靠著這群人的關係進入越南避難。

考量到黃瑾瑜能懂越南話,督辦公署委任他擔任特別大隊的大隊長,掩護黃杰將軍的第1兵團經由長橋入越。他還記得這個特別大隊的成員,絕大多數都是來自越南國民黨、越南革命同盟會、大越黨或者復國黨的民族主義者,既反對胡志明也反對法國人,其中領頭的名字叫武鴻卿,曾率領500人的越南國民革命軍在紅河三角洲抵抗共產黨。

如今庇護他們的中華民國政府即將在大陸垮台,這些越南民族主義者只能硬著頭皮回到越南,寧願接受法國人統治也不要給共產黨當奴隸。黃瑾瑜不幸被安排殿後的任務,要等到第1兵團全部跨越中越國境後,才能帶著他的特別大隊跟著入越。結果就是在準備進入越南之際,他們在長橋一帶與林彪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第4野戰軍短兵相接。

黃瑾瑜身為革命軍人,立即命令特別大隊裡的中越官兵起身應戰,舉起中正式步槍和捷克造步槍和解放軍交火了一個下午。所幸共軍研判特別大隊的路線是要撤入越南,並不妨礙第4野戰軍對廣西的佔領,並沒有對黃瑾瑜的部隊往死裡打。最後黃瑾瑜出色完成長官交辦的任務,帶領部隊跨入了越南國境,隨即為法軍解除武裝。

美軍在1954年8月發行的文宣海報,鼓勵北越民眾移居南越。(資料照,由作者提供)
美軍在1954年8月發行的文宣海報,鼓勵北越民眾移居南越。(資料照,由作者提供)

第三次逃難:從北越到南越的「自由之路行動」

進入越南的國軍,都會在被法軍繳械後送往富國島集中,但黃瑾瑜因為是越南華僑的緣故,所以被允許帶著妻女返回諒山老家,就此脫離了中華民國國軍體系。此刻在北越,胡志明領導的越南獨立同盟也正在與法軍交戰,但諒山起初並非雙方爭奪的主戰場,所以黃瑾瑜還可以靠著回老家照相館工作維生,不太搭理越南的戰況。

諒山地區的華人多靠做生意至富,都是共產黨聲稱要批鬥的資本家,從意識型態上本身就抗拒共產主義。但是「越盟」在中共的支持下,仍針對北越境內的反共人士,包括反共的華人華僑施以暗殺,所以黃瑾瑜只能低調討生活,盼望這場與他無關的戰爭盡早結束。黃瑾瑜指出華人大多對越南政局沒有興趣,只管賺錢做生意而已,不想捲入太多的是是非非。

當然由於胡志明奪權成功,勢必會對包括華僑在內的資本家實施清算,所以黃瑾瑜也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在共產黨執政下的北越生存。畢竟胡志明為了討好中共,就算不清算他們,也可能會把他們送回到中國大陸給毛澤東當禮物。從這個角度出發,除了親共左傾人士之外,絕大多數華人還是盼望法國能把胡志明的革命壓制下去。

法國政府為了與胡志明爭奪越南人心,已經在1949年扶持阮氏王朝末代皇帝保大在西貢成立了一個主權範圍涵蓋南北越的越南國。越南國將以類似澳大利亞、紐西蘭還有加拿大等大英國協會員國的地位,在法蘭西聯邦的體制下走上民族獨立之路。數量高達25,000人的越南國軍,也投入戰場協助法軍抵擋胡志明的越南人民軍,雙方打得不可開交。

然而扶持保大皇帝另外建立越南國的做法,並沒有辦法滿足越南人獨立自主的民族情緒,他們普遍把保大皇帝視為法國人的傀儡看待。反而是胡志明,靠著他在二戰末期抵抗日軍和法軍累積出來的群眾魅力,還有越南獨立同盟高舉的民族主義旗號,成為了越南人公認的愛國英雄。法國人過去87年殖民統治留下的惡行惡狀,反而大幅強化了越南民族主義者對胡志明的向心力。

所以到了1950年8月,諒山終究還是成為了法軍和越南人民軍爭奪的戰場。為了尋求穩定的日子,黃瑾瑜只能再度帶著家人搭上法國海軍軍艦,轉移到北越第一大港海防,等待共產主義運動被撲滅後再回到老家。想不到這一待又是三個年頭過去,妻子居然又給他添了一個兒子。黃瑾瑜一家的規模,想不到居然在戰亂中的中國與越南越變越大。

可惜的是,他沒有機會帶著剛出生的兒子返回諒山老家,因為法軍在1954年5月兵敗奠邊府,胡志明率領北越脫離法國統治已經成為了既定事實。根據日內瓦會議的決定,越南將以北緯17度線一分為二,北邊歸胡志明的越南民主共和國,南邊則歸保大皇帝的越南國,並允許親共的南越人在一年內移往北方,反共的北越人同樣在一年內移往南方。

考量到胡志明為了維持共黨政權正當性,會以極端手段防止北越人民「用腳投票」遷移南方,美國海軍憑藉著韓戰期間協助14,000名反共義士來到台灣的經驗,發起了「自由之路行動」,確保不希望接受共產黨統治的越南人能充分行使自由意志。黃瑾瑜也等於在美法兩軍幫助下,實現了自己遷徙的自由,帶著一家四口搭乘法國海軍艦艇抵達南越首都西貢,完成了人生中第三次的逃難之旅。

黃瑾瑜先生的越南共和國身分證。(資料照,由作者提供)
黃瑾瑜先生的越南共和國身分證。(資料照,由作者提供)

中華民國與越南共和國的橋樑

失去了北越老顧客的黃瑾瑜,在抵達南月後沒有辦法繼續經營照相館,只能在中國大陸災胞救濟總會安排下住進西貢堤岸的「自由村」,開始轉行經營木炭生意。沒想到在1955年10月23日,天主教出身的民族主義者吳廷琰在美國支持下罷免了保大皇帝,宣佈將南越轉型為實施共和體制的越南共和國,並自行出任國家的第一任總統。

隨後南越在吳廷琰的鐵腕統治下,局勢逐漸轉危為安,越南共和國與中華民國的雙邊關係也基於共同的反共立場更加穩固。像黃瑾瑜這樣具備黃埔軍校畢業生背景的越南華僑,也重新得到中華民國政府啟用,扮演促進中越兩國交流的橋樑。他的第一項任務,是協助越南共和國政府安置大量經由「自由之路行動」南下的北越反共華僑。

光一個堤岸的自由村,並不足以容納所有南遷追隨越南共和國政府的北越僑胞,於是中國大陸災胞救濟總會又出資買下西貢堤岸富林區的一塊土地,在那裡成立了另外一座自由新村。忠黨愛國的黃瑾瑜,也在災胞救濟總會邀請下出任這個自由新村的村主任工作,協助越南共和國政府將堤岸打造成一個沒有共產黨滲透的自由堡壘。

吳廷琰總統雖親近中華民國,卻是一位100%的越南民族主義者,不願意如過去法國殖民統治者那般,給予華僑維持中國國籍的特殊待遇。他在1957年頒布《國籍法》,要求華僑歸化為越南共和國國民,成為真正的華裔越南人。許多放不下「天朝」心態的華僑,因為不想降低格調當「越南蠻夷」的原因,選擇移居中華民國統治下的台灣。

反倒是效忠中華民國大半輩子的黃瑾瑜,一反常態的接受了吳廷琰政府的歸化條件,成為了越南共和國國國民。黃瑾瑜並不是沒有民族情懷,而是他相信留在越南維護兩國邦誼,對退守台灣孤立無援的中華民國能帶來更大幫助。更何況出生越南的他,早就已經把越南視為第二祖國,軍人的責任感讓黃瑾瑜更難以坐視越南共和國被赤化而置之不理。

畢竟從1945年6月圍剿新4軍失敗算起,黃瑾瑜為了躲避共產黨追殺已經足足逃了三次的難,實在是逃難逃到疲憊不堪了。既然中華民國和越南共和國賦予了黃瑾瑜如此之大的責任,那麼他自然是努力先將自己分內照顧僑胞的工作做好,而不是未戰先退。黃瑾瑜為了拉近與越南共和國的關係,甚至還前往西貢獨立宮,即越南總統府報考書記呈報員的工作,並在通過測驗後獲得錄取。

他坦言吳廷琰統治的時代,是越南共和國成立以來日子過得最為穩定的一段時間,除了盡好自己公務員的義務外,就是每年「一二三自由日」、國父逝世紀念日、雙十節或者國父誕辰紀念日的時候舉辦升旗活動。後來王昇將軍應吳廷琰總統之邀,從台灣派遣中華民國駐越軍事顧問團進駐西貢,也是由黃瑾瑜充當中越兩邊的翻譯工作。

直到1963年11月2日,吳廷琰總統在阮慶和楊文明發動的軍事政變中遭到暗殺,南越的局勢突然急轉直下。黃瑾瑜表示自吳廷琰身亡後,大家都再也沒有安穩的日子可以過了,因為取代吳廷琰執政的楊文明,沒過多久又被他的同志阮慶趕下台。然後阮慶的軍人政府,又在1965年被另外一場由越南國民黨人陳善謙發動的軍事政變推翻。

取代阮慶上台的阮文紹將軍,實際上只是軍人執政團推舉出來的傀儡,整體而言已經壓制不住南越分崩離析的局勢。胡志明利用這個亂局,派遣北越正規軍繞道經由寮國與柬埔寨國界進入越南南方,大力扶持簡稱「越共」的南越民族解放陣線反抗西貢政府。「越共」訓練的殺手,更是大量混入西貢,誅殺一切他們認為擁護越南政府的對象,尤其是支持中華民國的反共僑領。

據曾經擔任中華民國駐越軍事顧問團民運組上校組長的徐芳櫨回憶,與黃瑾瑜同樣畢業自陸軍官校17期的廣東海南同鄉會公立小學校長葉文,就在1967年10月3日於堤岸遭越共暴徒殺害。越南橋社從此不再安全,也迫使黃瑾瑜必須採取新的政策來回應,那就是將村子裡的青壯年召集起來,組織中華民國駐越南各中央單位自衛隊回擊越共。

自衛隊的武器主要來自於法軍或者日軍遺留下來的槍械,也有少數是經由台北運送到西貢給黃瑾瑜,幹部則由打過抗戰或者內戰的老兵出任。他們的戰鬥力十分頑強,強到1968年北越對南越發動農曆春節攻勢的時候,越共都不敢隨便招惹堤岸的華人。防治越共騷擾無辜僑胞,是黃瑾瑜在南越服務感到最有成就感的一個工作。

越南人民搭船逃脫共黨暴政,是20世紀70到80年代最偉大的畫面,黃瑾瑜先生也是他們的一份子。(資料照,由作者提供)
越南人民搭船逃脫共黨暴政,是20世紀70到80年代最偉大的畫面,黃瑾瑜先生也是他們的一份子。(資料照,由作者提供)

第四次逃難:投奔怒海的中華民國船民

可惜越南的戰況,終非黃瑾瑜區區一位自衛隊副隊長所能改變的,白宮「以戰逼和」的錯誤政策,不僅讓原先軍事上佔優勢的美越聯軍無法快刀斬亂麻殲滅北越正規軍與越共,還導致美國本土爆發強烈的反戰運動。美國總統詹森恐懼引發第三次世界大戰,嚴格禁止美軍炸射海防港等重要目標,更是讓來自蘇聯與中共的軍用物資源源不斷運入北越。

尼克森上台後,美國實施「越戰越南化政策」,在將美軍撤出越南的同時給予南越軍隊更多的訓練與裝備。搭配美國B-52轟炸機提供的空中支援,越南共和軍曾擊敗1973的復活節攻勢,迫使范文同領導的北越政府一度坐回談判桌。然而尼克森卻因為水門案被迫提前下台,由民主黨掌握的美國國會趁機砍掉了對南越政府的所有預算,將越南共和國逼上了最後的絕路。

到了1975年4月,任憑越南共和軍如何英勇,都難以在缺乏後勤補給的情況下,抵禦背後仍有蘇聯和中共力挺的越南人民軍。越南共和國首都西貢在4月30日為北越軍隊佔領,黃瑾瑜本人與美國沒有特殊淵源,故沒有機會被納入美軍「常風行動」(Operation Frequent Wind)的撤退名單,無法搭乘直升機或軍艦離開越南。

黃瑾瑜深知自己不只是反共人士,而且還是中國國民黨的黨員幹部,留在西貢的下場只有死路一條。得不到美軍和中華民國政府的幫助,他只能依賴自己的力量尋找出路。包括夫人、三個女兒與一個兒子在內,黃瑾瑜將自由新村裡的84名親朋好友召集起來,讓大家各出一兩黃金買了一艘漁船,並決定在1975年5月7日當天由頭頓出海。

為了不被越南人民海軍偵測,他們在出海後還先往北航行了一段時間,一直要等到出了公海以後,才掉頭往南方行駛。起初黃瑾瑜想到新加坡碰碰運氣,因為新加坡總理李光耀的立場向來同情南越,又同是華人同胞,應該會樂意接納他們84人。結果到了新加坡外海,黃瑾瑜才被告知李光耀的政策是不接納任何越南船民,他們只好轉道馬來西亞。

馬來西亞政府反而比較人道,讓黃瑾瑜他們停留了10多天,並提供食物和淡水補給。只是黃瑾瑜等人終究不是馬來西亞人,最後吉隆坡當局還是勒令他們離開。擺在黃瑾瑜眼前的,只剩下兩個選擇,一是到菲律賓,另外一個則是航行到更遠的自由祖國所在地台灣。星馬排斥越南船民的態度,讓他相信中華民國是自己唯一的選擇,畢竟船上的84人可都是政府口中的炎黃子孫。

於是他下了最後的決心,將漁船往台灣的方向開去,並在航行了53天之後抵達蘭嶼外海。起初中華民國政府也不打算收留難民,嚴格禁止黃瑾瑜他們在蘭嶼上岸。精疲力盡的黃瑾瑜,只好對著無線電喊出大陸災胞救濟總會理事長谷正綱的名字,這才讓蘭嶼方面有了回應。原來過去谷正綱造訪西貢的時候,曾經獲得黃瑾瑜親自出面接待。

谷正綱聽聞了黃瑾瑜的下落後,立即安排將84名船民送到高雄九曲堂,才讓一切通通都安頓了下來。結束了漂泊之旅的黃瑾瑜,後來也順利進入救濟總會擔任科長職務。此刻的他,仍繼續扮演中越兩國的溝通橋樑,盡一切可能救助漂流到澎湖的越南難民。這個工作,黃瑾瑜一幹就是11年,直到1990年才離開澎湖。

經過黃瑾瑜之手獲救的越南難民,總計高達13,341人,他們都在救濟總會的支持下得到安置。多虧黃瑾瑜的努力,類似金門守軍射殺越南難民的三七慘案悲劇才沒有在澎湖上演,也讓中華民國政府沒有在全球營救船民的人道主義運動中缺席。黃瑾瑜指出,接受他救助的越南難民中有100選擇留在台灣,其餘的都在救濟總會幫助下又移民到了美國、加拿大或者澳洲。

對於黃瑾瑜而言,從抗戰開始到越戰為止,每一場他經歷過的戰爭,帶來的都只有傷痛,希望類似的悲劇不要再重演。  (資料照,由作者提供)
對於黃瑾瑜而言,從抗戰開始到越戰為止,每一場他經歷過的戰爭,帶來的都只有傷痛,希望類似的悲劇不要再重演。 (資料照,由作者提供)

期許不用再逃難

在1975年完成統一的越南社會主義共和國,在共產黨人統治下如同毛澤東時代的中國大陸一樣,經歷了近20年的鬥爭、貧窮、戰亂與危機。約有120萬到150萬的越南國民,在北越併吞南越以後被送到「再教育營」迫害,讓數以百萬計的南越人民對共產主義政權恨之入骨。直到1986年,越南共產黨人才認知到了自己的錯誤,效法鄧小平推行起「革新開放」的經濟路線。

越南1995年與美國建交後,黃瑾瑜曾經回去過兩次,探望還留在胡志明市的自由新村居民。他坦言越南人的生活比起1975年剛「解放」時進步了許多,但是政治上的自由仍遭受打壓。第二次回去的時候,他就因為接觸過多的國軍或者南越老兵,遭到胡志明市的公安監控。越南的親友索性奉勸黃瑾瑜,為了他的人生安全著想,不要再回去越南了。

無論是中國大陸還是越南,都處於共產黨政權的統治下,這讓黃瑾瑜把台灣視為了他最後安生立命的淨土。他沒有成為南加州「小西貢」的居民,就是因為他對自由中國還有高度信心,不用到海外去當流亡者或者「復國者」。畢竟他所效忠的中華民國還在,又談和有必要去「復國」呢?逃過四次難的黃瑾瑜,衷心希望這塊土地成為他永遠的家。

經歷過對日抗戰、國共內戰、中南半島戰爭與越戰,黃瑾瑜格外珍惜當下穩定的日子。他希望海峽兩岸與中越兩大民族能夠相互忍讓,不要再為了沒有意義的意識形態之爭彼此大打出手。見證了那麼多的生離死別,他對於自己能把家人通通帶來台灣感到相當慶幸,並希望台灣、大陸還有越南青年更加了解和平的無價與自由的可貴。

*作者為中美關係研究,軍事寫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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