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評析:笑與我們的時代─殘酷的幽默

2014-01-28 0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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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酷的幽默如同哈哈鏡,映照自己的扭曲(取自網路)

殘酷的幽默如同哈哈鏡,映照自己的扭曲(取自網路)

提到殘酷的幽默,十八世紀英國在這方面的揮灑可謂淋漓盡致到無所節制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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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學者狄基(Simon Dickie)研究所得,1740至1770期間廣為流傳的笑話書刊蒐集、編簒了不少以身障、智障、疾病、貧窮為素材的笑料。私生子、行乞、結巴、駝背、缺手、斷腳、兔唇、暴牙……也就是說,舉凡超乎尋常的現象皆可成為笑柄──甚至婦女遭家暴與性侵也是笑話市場的賣點。更令人愕然的是,這些書刊並不便宜,一般販夫走卒多半買不起,主要客源竟來自中產階級以上的紳士,還有淑女。

在我們看來頗為缺德的幽默,當時的「善男信女」卻覺得無傷大雅、蔚為風尚:「一個病痛纏身的老人向他寶愛的獨子訴苦,他說,我站著腿疼,跪著膝蓋疼,走時腳底疼,躺著背疼、坐著屁股疼,側倚時手肘疼;這時孝順的孩兒答道,父親,我建議你不妨上吊一兩小時,若還疼再來找我。」或如,「年輕男子娶了一位悍妻,儘管他百般善待,妻子依舊抱怨連連,搞得兩家雞犬不寧;有天,丈夫終於按捺不下,將她毒打了一頓。女人回娘家向父親告狀,這個明白女兒是啥德行的父親也把她毒打一頓之後,說:回去告訴你丈夫,他打我女兒,我打他老婆,我和他算扯平了。」

《格列佛遊記》作者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曾經在街頭捉弄一個疑似患有妄想症的路人(他詢問作家如何討回皇后積欠他的20萬英鎊),事後洋洋得意的撰文吹捧自己的急智。我們很難想像一個被後世譽為啟蒙開端、理性搖籃的年代會如此放肆地嘲謔不幸的人,或者將強暴事件當作茶餘飯後或魚雁往返的趣聞分享。狄基指出,18世紀的倫敦書市一方面出版了大量政治極不正確的笑話集錦,同時還流通著各色各樣倡導復禮克己的手冊。看來,當時的英國是穿著文明外衣和野蠻底褲的異合體;難怪專研那時期詩歌的斐若(David Fairer)下此結論:「這是不時談論禮儀的非禮儀國度。」

針對這表裡不一的現象,狄基給了個想當然爾的解釋,認為那是舊習性尚待拔除、新思維未盡紥根的緣故。但換個角度來看,它其實表裡合一;外衣和底褲原來都出自同一家品牌:強調理性的年代必然盡其所能地否定非理性的存在。某些人之所以成為笑話的客體,只因他們的遭遇或舉措逸出了「正常」的範疇。佛洛依德晚生了,否則該會給個提示:「正常」嘲笑「不正常」的衝動大半源自於恐懼,而「正常」之所以感覺恐懼,並不是因為「醜怪」的現象過於陌生,而是似曾相識;畢竟那些所謂的雜質一直有機地存在於看笑話的主體之中。

十八世紀英國流行的笑話猶如哈哈鏡,人們在凹凸鏡面上看見自己扭曲的形像,卻以為那是別人的身影。話雖如此,西方終究從啟蒙運動走向工業革命,再從工業革命踏上帝國主義的道路。就像那些肆無忌憚的笑話一樣,理性的神話昂首闊步,從十八世紀一路邁進二十世紀這個「極端的年代」,它所推崇的現代、進步、科技、效率、精簡逐一被發揚光大,直到二次大戰瘋狂屠殺和大規模毀滅發生時,神話破滅了,西式啟蒙也終於成了它自身最大的笑話。

*作者為台灣大學教授、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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