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評析:冰火二重奏

2014-01-27 07: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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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暖化爆冷爆熱,回為北海道札幌的雪景。(呂紹煒攝)

地球暖化爆冷爆熱,回為北海道札幌的雪景。(呂紹煒攝)

地球暖化在十年前幾乎成為全球關切的問題,連我都跟著別人大呼小叫,一副要拯救地球的氣勢。偶爾翻閱那個年代自己寫的小文章,就經常抱怨冬天一點也不冷,絲毫寒徹心扉的感覺,那時我還特別懷念小時候蜷縮著身子,渾身瑟瑟發抖的崽子模樣。當時一般民宅多半低矮,縫隙也多,冬日北風一吹,從屋外滲到屋裡。雖然天寒地凍,孩童照常打赤腳在戶外奔跑做遊戲,這是我年少時期「苦中作樂」的「古早味」。沒想到不過數年,風水輪流轉,國際之間注意力已從暖化轉到氣溫爆冷、爆熱的嚴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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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氣候異常究竟是人為因素,抑或屬於地球自身的宿命,是當今最夯的公共議題之一。然而,庶民大眾對雪景的追求,似乎遠超過對星球存滅問題的關注。對台灣人來說,除了少數幾座高山(如玉山、合歡山)偶有積雪的勝景,其餘像陽明山、太平山等只要偶爾落下幾絲濕雪,便有大批民眾蜂擁上山「賞雪」。基於對「雪」的迷戀與嚮往,日本北海道冬季的冰雪奇觀,就成為許多台灣人一生中必定要經歷的行程,其重要性遠超過歐美雪國。到過北海道,彷彿通過人生大考驗,每個人講起話來不但自信十足,說話聲音也特別大。

越來越多「台客」直飛北海道,人數幾乎佔當地國際觀光人口的半數,台灣話充斥知名旅遊景點。台灣訪客追逐的是北國自然情趣,除了寒冬的雪祭,涼夏遍野的薰衣草田也吸引甚多台灣遊客,其中有歷史因素,也有地理的便利性。雪景與薰衣草迥異於台灣人熟悉的南島經驗,每年前來朝聖的「台客」據說已逼近三十萬人次。

札幌和旭川是北海道的兩大城市,雪祭期間除了吸引來自日本各地的遊客,慕名而來的國際觀光客亦不在少數,其跨國觀光魅力十足,當地住宿的旅館床位難求,數以萬計的節慶人潮更讓冰雪奇觀的公園及街衢大道沸騰,使得原本淒清的雪國散發些許人氣。

對我而言,「札幌」不同於東京、京都、大阪或是福岡等耳熟能詳的日本城市。源自愛努族語的「Sapporo」似乎帶有神秘性,優美的音律節奏,像古老咒語一般,具有迷眩的力量,彷彿咒語一出口,就會有個驍勇善戰的日本武士現身。我們這一代台灣人嚮往的北海道,幾乎和三浦陵子小說《冰點》的文學場景重疊,故事起始的旭川外國樹種標本林、女主角陽子生父母居住的小樽、札幌街道,都是我年少時期曾經為之神往的地方,既遙遠又熟悉。

那一年冬季的首度造訪北海道,正逢札幌雪祭和旭川冬之祭先後登場。北海道不若預期的冰冷,與我以往所理解的──尤其是雪鄉旭川──一年平均有一百四十天是冰封的雪季,並曾出現過攝氏零下四十一度最低溫的印象全然不同。當地正歷經百年難得一見的暖冬。搭乘的長榮班機降落新千歲國際機場,它宛如來自南國的過境鳥,眼珠中的綠意尚未褪去,溫熱的雙腳就已停佇在白雪覆蓋的土地上。機員即時提供的地面氣溫,是在融雪邊緣的攝氏一度、二度之間徘徊。這樣的溫度可以成為雪國嗎?雪祭的主辦單位還一度憂心,如果積雪量不足,或是冰雪提前融化,恐怕讓已成北海道旅遊重點的雪像、冰雕之展演效果大打折扣。同機若干乘客為雪而來,恐怕早在暗自煩惱,即將踏進的雪鄉,是否稍有不慎,即成消逝的幻象?

當年北國之冬不再凍裂土地,似乎喪失了亙古具有的酷寒力量;當地冰雪的節慶,刻意塑造出國際觀光城市的繽紛意象,力圖走出純雪的寂寥。然而,出身南方島國的我,在踏上北海道土地的初始,卻仍嗅出極度「冷清」的北國生命基調。這個冷清世界的自然生存法則,人民從「冷清」的生活現場靜悟而得的美感意識,與燠熱台灣一年到頭的熱鬧文化,形成對比強烈的地域人文景觀!

探究近代歷史發展的進程,竟然發覺相距千哩的台灣與北海道,原本八竿子打不著干係,卻在百餘年前一度命運相繫,於不同的歷史脈絡中開展一段相似的殖民敘事。現今的北海道隸屬於古代「蝦夷地」,最早的住民過去被日本統治者稱為「蝦夷」,意思就是「不服從的人」。換言之,1997年始獲得官方承認的當地「愛努族」,既是北海道原住民,更曾經是「不服從中央政府的人」。這樣的歷史描述也揭露了近代北海道作為日本唯一內國殖民地,有別於日本內地之傳統和人與社會的邊陲地域性格。

近代北海道是日本統治者眼中北門的「最要衝」、「鑰匙」,或是「寶庫」。明治政府開啟大規模的北海道拓殖行動,除了因為北方領土的紛爭加遽,日本和中、俄兩國不時出現緊張關係,亟需防範鄰國的入侵,更著眼於北海道作為未開發的處女地,極具產業拓殖的經濟價值。

比較來看,近代台灣曾經是日本第一個海外殖民地,既為日本帝國掠奪資源、發展殖民經濟的對象,也是日本軍國主義者擴張的南進基地,更明確地說,這個海外殖民地乃明治政府貫徹維新主張、推動現代化文明的重要實驗場域,但其殖民政策與台灣居民的意願多有乖違。相形之下,滿清「內地」對台灣的關照,只有康熙皇帝短短的三句話:「台灣僅彈丸之地,得之無所加,不得無所損」。後來,經施琅力陳台灣乃中國沿海四省屏障,居於帝國邊陲的台灣島,才因戰略地位的考量,被正式納入了滿清的版圖。從這個角度觀察,近代北海道和台灣,同樣在時代動盪之際,接納了大量外來人口,形成移民社會,也一樣歷經島上原住民對於外來統治者同化政策的反抗。兩地都曾屈居帝國統治的邊陲,長期承受外來殖民者的剝削,並且透過拓殖動力,以及日本明治維新的文明進程,共同邁向了「想像的」現代化。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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