逯耀東選文:再走一趟中華路

2020-01-12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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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的吃食南北都有,內地和本土雜陳。如果從現代飲食史的角度觀察,這是內地和本土飲食最初大規模的接觸和匯合的起點。(資料照,BBC News。攝影:Katie Salisbury朱潔琳)

這裡的吃食南北都有,內地和本土雜陳。如果從現代飲食史的角度觀察,這是內地和本土飲食最初大規模的接觸和匯合的起點。(資料照,BBC News。攝影:Katie Salisbury朱潔琳)

那位「壁上米勒晚禱的鐘聲,被我的寂寞敲響了。騎驢上耶路撒冷的人,還沒有回來」的詩人楊喚,趕著去西門町看星期天勞軍的電影,急迫地穿越中華路的平交道,被南下列車輾死,「詩的噴泉」就此乾涸。那位天才詩人也在人們記憶裡淡出了。現在已經沒有人再談楊喚,一如現在沒有人再記起輾死楊喚那一帶的「窩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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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喚輾死的地方,據說就在現在拆除的中華商場附近。那時中華商場還沒有建,這一帶還是「窩棚」時期。所謂窩棚是用簡單的材料和鐵皮搭建的臨時房子,晴天下雨門前撐起布棚遮陽避雨,很像大陸小城鎮的集市。在這些麇集的窩棚下,賣的多是小吃。三十八年倉惶渡臺,驚魂甫定,就有人想到生計的問題,做些營生餬口。這裡地近西門町,是當時臺北繁華地區,所有的電影院都集中在這裡,原來就有些賣料理吃食和四果冰一類的攤檔。

我曾在那些小攤檔吃過咖哩飯和烤文蛤。飯上澆淡黃的咖哩燴馬鈴薯,盤邊加兩片黃蘿蔔,頗有「和風」,黃蘿蔔片是最難吃的東西。當年我因思想問題被捉,從嘉義解到臺北來坐牢,大概也稱白色的恐怖吧。一日兩餐的囚飯,都是一碗糙米飯和一塊黃蘿蔔。所以直到現在不吃那種東西。許多臨時的小吃攤子,以原有的攤檔為軸心湊了過來,到後來就成行成市,合成一幅雜亂的流民圖。

當年我初從南部到臺北讀書,宿舍的工友老崔文質彬彬,在大陸官拜少校參謀,最初就和幾個難友在這裡開了間小麵舖,白天做買賣,收了買賣搭舖睡覺,吃住的問題都解決了。老崔說過去沒做過生意,也不知生意啥做法。一次他捧著一碗打滷麵,恭恭敬敬奉到客人面前,他肅立在旁說了句,「客人,你看像不像敬神?」敬神是北方話獻給鬼神的祭品。客人是山東人,一聽火了,把碗砸了,桌子也翻了。最後老崔和他朋友湊的二十幾兩金子都蝕了,店盤給別人,就各自東西了。

這裡的吃食南北都有,內地和本土雜陳。如果從現代飲食史的角度觀察,這是內地和本土飲食最初大規模的接觸和匯合的起點。雖然臺灣的飲食來自漳泉二州,但由於地理環境和五十年日本統治,飲食的發展已具有自身的性格,不過,經過這次的接觸與匯合之後,臺灣飲食習慣的範圍和胸襟都擴大了。所以,從中華路一帶吃食店的發展和轉變,也可以發現這幾十年臺灣社會變遷的痕跡。

當初這一帶的小吃店開開關關,舊的歇業不幾天,新的又在原地開張。店也不需要重新裝潢,幾張舊的桌凳換個人經營就是了。不過這裡也有幾家像樣的館子,如大同川菜、致美樓、厚德福、恩德元、清真館和專售小吃的點心世界。大同川菜的番茄牛尾湯甚佳,我初到臺北讀書,一位長輩帶我吃過一次,湯濃泛著金紅色的油花,不僅色美味也香郁。致美樓和厚德福都是北京的老字號,和火車站對面的同慶樓,是臺北最初幾家著名的北方館子。致美樓的烤鴨和涮羊肉出名,店門前簷下每天亮著一排吹妥的白白肥肥的鴨子,就是招牌。那時還沒有真北平,致美樓的烤鴨一枝獨秀,而且多年來一直保持水準,皮脆肉嫩湯多。真北平後來居上,那是促銷的工夫,一鴨三或四吃,價又甚廉,大家吃烤鴨都上真北平。不過,真北平對烤鴨的推廣卻發生了影響,如今臺北街頭的烤鴨專賣店,多少或有真北平的餘韻。致美樓的涮羊肉,當年還不興機器切肉,師傅在簷下設案片肉,一小盤一小盤地砌得高高的,案下幾隻旺火燒的紫銅火鍋,火苗外冒、火星四濺,冬天從那裡經過,雖然吃不起,心裡也是暖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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