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登山導讀:上海淪陷時期的非常文化現象─《萬象》憶舊

2019-11-07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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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璇與嚴華結婚照(1938年)(取自維基百科)

周璇與嚴華結婚照(1938年)(取自維基百科)

在上世紀孤島時期,《萬象》雜誌很有名氣,它曾經孕育出張愛玲、傅雷、鄭逸梅、柯靈等許多文化名人。張愛玲當年常有佳作於《萬象》刊載,如〈心經〉、〈琉璃瓦〉及被傅雷稱讚為「我們文壇最美的收穫」的〈金鎖記〉。而傅雷更以筆名「迅雨」發表〈論張愛玲的小說〉,評點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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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象》創刊於一九四一年七月,由陳蝶衣擔任主編。據鄭逸梅在《民國舊派文藝期刊叢話》中說:「《萬象》月刊,是陳蝶衣和毛子佩發起的,結果沒有成為事實,才由陳蝶衣供獻給平襟亞,由中央書店出版。」當時主編與發行人(中央書店的老闆平襟亞)合作之初,曾有過君子協定,主編得分享經濟利益。當雜誌的銷售越佳,雙方的矛盾也就尖銳起來。最後,陳蝶衣拂袖而去,急得平襟亞到處託人推薦編輯高手,唐大郎說:「何不請柯靈出山,準行!」於是平襟亞就找到了柯靈。柯靈是一九四三年五月開始接編《萬象》的。

我在一九九四年元月曾訪問過柯靈,他說張愛玲的小說〈沉香屑-第一爐香〉在一九四三年五月周瘦鵑主編的《紫羅蘭》刊出時,引起上海文壇的關注。他讀到小說,簡直驚為天人。但不知如何找到張愛玲,此時《萬象》的老闆平襟亞說何不找周瘦鵑問問,柯靈說:「好意思嗎?那不等於挖人牆根,大家都辦雜誌嘛!」而非常意外地,同年七月的一天,張愛玲卻自動找上門來,據柯靈說:「張愛玲穿著絲質碎花旗袍,色澤淡雅,也就是當時上海小姐普通的裝束;肋下夾著一個報紙包,說有一篇稿子要給我看看,那就是隨後發表在《萬象》上的小說〈心經〉,還附有她手繪的插圖。」(〈遙寄張愛玲〉)。張愛玲以一個新人之姿,何以馬上改換發表的陣地呢,其實是有其隱情的。周瘦鵑在續登〈沉香屑:第二爐香〉時,初登文壇又才情噴湧的張愛玲,曾要求周瘦鵑在一期把該小說刊完,而周瘦鵑卻捨不得一次刊畢(第一、第二爐香一共以五期才刊畢),以致雙方產生芥蒂,年輕氣盛又希望「成名要早」的張愛玲從此不再為《紫羅蘭》撰稿了,而找到了《萬象》雜誌了。

上海淪陷時期頗負盛名的萬象雜誌(編者蔡登山提供)
上海淪陷時期頗負盛名的萬象雜誌。(編者蔡登山提供)

《萬象》從一九四一年七月創刊至一九四五年六月停刊,前後共四十三期,另有號外一期。

《萬象》從創刊號起就表明該雜誌內容要應有盡有,「包羅萬象」,因此命名為《萬象》。而確實它可以被認定是一份商業性的,都市大眾的綜合性文化雜誌。據學者張厲冰的論文就指出陳蝶衣所主編的《萬象》,大致可分為:科普類、時事類、問題討論類、史料鉤沉類和文學類。但其中文學作品還是佔每期的三分之二,而長篇小說更是重頭戲,陳蝶衣稱之為有如電影院中的「正片」。這些作家群,除了有通俗類的作家如平襟亞、鄭逸梅、程小青、張恨水、徐卓呆、孫了紅、包天笑、范煙橋、周瘦鵑、丁諦(吳調公)、予且(潘序祖)等外,還有新文藝作家如魏如晦(阿英)、錢金昔、李健吾、司徒琴(柯靈)、唐弢、胡山源等,還有一批年輕作家,包括張憬、沈東海、余愛淥和施濟美、湯雪華、程育真、邢禾麗等為代表的「小姐作家」。

而到柯靈接編後,學者張厲冰認為最顯著的改變是作家群的變更,原先的通俗作家不再出現而換成一批新文學作家,包括康了齋(蘆焚)、鴻蒙(王統照)、迅雨(傅雷)、非骨(王元化)、浩波(許廣平)、白季仲(樓適夷)、陳時和(徐調孚)、潛羽(唐弢)、朱梵(柯靈)、李健吾等,還有來自國統區的沈從文、黃裳、姚克、端木蕻良、施蟄存、吳伯簫和來自解放區的丁玲、田苗,另外也培植一批年輕作家如張愛玲、鄭定文、沈寂、曉歌(徐光燊)、石琪(張英福)、林莾(王殊)、柳枝(陳欽源)、葉朗(梁)、品品(林祝敔)等人。

論者指出陳蝶衣時期的《萬象》,旨在衝破文藝政策的封鎖,並廣開市民的言說;而柯靈「執鞭」的《萬象》,則致力於轉變打開知識份子的言路。這種正確的編輯理念,再加上堅強的作家隊伍,締造了《萬象》言之有物的高品質,自然擁有其相對穩定的讀者群,長期保持上萬冊的極高銷售量,也成為「上海淪陷非常時期的非常文化現象」。

我們現在重新翻閱這四十三期雜誌,所感受的是它的「包羅萬象」,各種文類、題材,可說應有盡有,甚至其作家群更高達五百八十七人之眾。面對這一知識寶庫,我們誠然無法忽視其存在,但由於該雜誌是在上海孤島淪陷區的刊物,很難得窺全豹,甚至在臺灣的圖書館甚少收藏,只有中研院文哲所有些許收藏但又以刊物老舊,不便開放,因此也令人徒呼負負。因此筆者透過唐沅等編輯的《中國現代文學期刊目錄彙編》查得四十三期雜誌總目錄,並將此目錄當為本書的重要附錄,讓要查閱該雜誌的讀者可以有把臂入林之便,而無翻檢之勞。

周璇與嚴華(1940年)(編者蔡登山提供)

由此數千篇文章,筆者精選出四十篇,這些文章偏重於史料性或寫人敘事,極具份量者,而又沒有因時間而有所褪色,名為「《萬象》憶舊」。例如周璇與嚴華的婚變是四十年代電影界的頭條新聞,嚴華發表〈九年來的回憶〉與周璇發表的〈我的所以出走〉,這兩篇文章同時刊登在一九四一年八月號的《萬象》第二期,當然是主編陳蝶衣在電影圈的豐沛人脈才能辦到的,相信當期的雜誌一定熱銷,而同時也保存了至今來看相當重要的文獻。周璇能立足歌舞界並成為享譽滬上的「金嗓子」,嚴華對她的訓練調教功不可沒,多年共患難,亦師生亦手足的兩人日益轉為男女之愛。

他們在北平度過四個月的新婚生活,嚴華寫了許多歌,周璇站在身旁一遍一遍地試唱,夫婦之樂盡在其中。他們也曾立下誓言,海枯石爛永不分離。他們就像《天涯歌女》中所唱「患難之交恩愛深」,卻不能「咱們倆是一條心」,「穿在一起不離分」。周璇與嚴華在百代、勝利、蓓開等唱片公司灌過大量唱片,版稅豐厚。零零總總加起來,是一筆非常可觀的收入,夫婦倆搬進了姚主教路國泰新村的新家。可是,不但新生活沒有隨之降臨,相反,這個家庭開始有了縫隙,而且越來越難以彌補。周璇更將與嚴華的九年情分全盤否定,深悔當初「惑其甘言,不辨清偽」,歷數婚後種種齟齬,這個時候,再小的摩擦在周璇心中都放大數倍,何況她所控訴的嚴君「公然辱罵」、「時加凌虐」等暴行。周璇並透露自己自殺未遂,行文聲淚俱下。一對曾惹人豔羨的同林鳥,不僅成為分飛燕,甚至走到反目成仇的局面,旁觀者都傷感唏噓。一九四一年兩人離婚,為「孤島」上海的特大新聞。相形之下,嚴華並無咄咄逼人,倒是更為無奈,他說,「平心而論,我從來沒有對她苛刻過」。對於所受指責,他激動起來,「我可以用一種迷信的說法:上有天,下有地,當中是我的良心,我不但沒有虐待過她,相反地待她太好了!平時愛護她的身體,顧全她的名譽和地位,調劑她的生活,可以說是無微不至。」

嚴華的回憶文章,有點像小說,充滿了對話,大話連篇,小學生似的語言幼稚可笑;周璇的文章是經過「一位同情我的小姐為我修飾」的,敘述語句誠懇,沒有花花腸子的語句。金錢問題也是這兩篇文章中的一個焦點,在周璇的文章中,只就嚴華說其離家出走時將存摺也帶走了一事做了辯白,周璇說她是「帶了兩萬元的存摺走的」,而這只是她「積蓄的一部分」,她強調在百代公司灌《西廂記》,「版稅就有八千元」。而嚴華不同,一筆一筆將他們不同時期的薪水標準記下了不少。

他如,小報名人陳靈犀(又名陳聽潮),筆名貓雙棲樓主。他寫鄧糞翁的〈辟塵小語〉和叔紅(桑弧)寫的〈關於糞翁〉是可以並讀的。我記得糞翁這個名字,是因為張愛玲的《傳奇‧增訂本》而引起的。一九四六年十一月張愛玲的《傳奇》出了增訂本,是由龔之方與唐大郎合作創辦的山河圖書公司出版的,唐大郎請了上海著名的書法家糞翁為此書題簽,當時糞翁已改名為散木了。

不管是糞翁或是散木,其實都是指鄧鐵(學名世傑)一人。從二十年代起,他的書法和篆刻便名揚海內,他由於不滿時政,佯狂避世,行為古怪,被稱為怪傑。糞翁的書法篆、隸、真、行、草各體皆精,雄渾拙樸,在書壇上有「江南祭酒」的美譽。篆書早年學蕭蛻庵,而蛻庵又師法吳昌碩,因此他受吳昌碩影響極大。晚年則融合甲骨、大小篆、竹木簡,自創一格,橫不求平,豎不必直,結構恣意開張,布局隨心所欲,他說:「非篆非籀,非古非今,是自己家數,不自門入。」隸書以漢張遷碑為主,真、行、草源於「二王」而歸於「二王」,味道醇厚,意趣橫生。篆刻早年學於李肅之,壯年以後又歸於趙古泥、蕭蛻庵門下,三○年代便以篆刻而揚名海上,在藝壇上有「北齊(白石)南鄧」之稱。

他如,筆名天命寫的〈星社溯往〉和徐碧波寫的〈哀顧明道〉,都是有關「星社」的歷史和其成員的珍貴文章。一九二二年范煙橋在蘇州與趙眠雲組織文學團體「星社」,范煙橋在〈星社感舊錄〉裡追憶當時的情景:「當民國十一年間我離開故鄉,移居吳門時,首先和趙眠雲相識。那時他正是張緒翩翩,而且在胥門開著趙義和米行,不是寒酸的書生。既然臭味相投,自然一見如故,便接連著酒食爭逐了好幾回。在七夕的那一天,他約我和鄭逸梅、顧明道、屠守拙、孫紀于諸君以及族叔君博到留園去。我和姚賡夔(蘇鳳)及舍弟菊高同去,在涵碧山莊閒談。大家覺得這一種集合很有趣味,就結成一個社。我說:﹃今夕是雙星渡河之辰,可以題名為星社。﹄星社就這樣有意無意之間誕生了。……(成立後)常作不定期的集合,所談的無非是文藝而已。同聲相應,同氣相求,自然陸續有人來參加,我們並無成文的章則,只要大家話得投機,也就認為朋友了。」他們編《星報》,共出二十五期。一九二三年夏季,改出《星光》雜誌,三十二開本,是不定期刊物。

《星光》分上下二集,約十萬言,計刊短篇小說二十四篇。上集所載的小說十二篇,作者是:范煙橋、程小青、王西神、何海鳴、袁伯崇、畢倚虹、姚賡夔、俞天憤、徐卓呆、姚民哀、王天恨、張慶霖。下集為周瘦鵑、江紅蕉、徐枕亞、程瞻廬、吳雙熱、貢少芹、許指嚴、范菊高、顧明道、范佩萸、鄭逸梅、蔣吟秋。封面題簽趙眠雲,由胡亞光繪仕女。編輯者范煙橋、趙眠雲,且每篇附有作者照相和小傳,這是很別緻的。「星社」從開始的九人發展至一百餘人。在星社十周年之時,《珊瑚》第八期上,范煙橋寫一紀念文:「我們星社始終能精神團結,比旁的文藝團體悠久而健全,社友們這幾年來在文藝工作上都能相當的努力」。

其他如楊復冬的〈地方色彩與作家〉則是敘述新文藝作家作品中的地方色彩,該文談論到的作家,有東北作家蕭紅、蕭軍、端木蕻良,寫東北鄉村的老向,有專寫北京胡同天橋等「京味」作家老舍和沈尹默、朱光潛等京派作家,矛盾、施蟄存、葉靈鳳、戴望舒等上海作家,還有描摹南京政界的張天翼、姚穎,描寫長江上的水手生活的陰暗的荒煤,丁玲、沈從文湖南氣味的小說,沙汀的《法律外的航線》和《土餅》,巴金的《家》和《春》、《秋》都取材於四川故鄉,而貴州的蹇先艾和廣東的歐陽山也都有著濃厚的地方色彩。

其他如朱鳳蔚的〈民初上海憶語〉、秋翁(平襟亞)的〈三十年前之期刊〉和周劍雲的〈劇壇懷舊錄〉都是難得一見的當事人的回憶,珍貴而重要。由於篇幅所限,只能編選出其中的一小部分,鼎爐一嚐,應該會讓你回味無窮的!

萬象憶舊(編者蔡登山提供)
《萬象憶舊》書封(編者蔡登山提供)

*作者蔡登山,文史作家,曾製作及編劇《作家身影》紀錄片,著有《人間四月天》、《傳奇未完──張愛玲》、《色戒愛玲》等數十本著作,本文選自作者新編輯之《追尋文思匯流之所:萬象憶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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