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惠敏專文:臺灣的禁書時代

2016-09-10 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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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曾經走過一段漫長的禁書時代。(圖片來源:文化部官網)

台灣曾經走過一段漫長的禁書時代。(圖片來源:文化部官網)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在臺灣唸大學的時候,有一次從台中坐火車回臺北,在車上讀馬克斯·韋伯(Max Weber)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中譯本。我忘了譯者是誰,只記得是協志工業協會發行的。正在我隨著搖晃的車廂,昏昏欲睡之際,眼前忽然出現一個人,用手指把我的書夾起。那人留平頭,著中山裝,目光嚴峻地看著封面,又翻看封底,粗魯的態度令我生氣。我正要發作,他已一聲不吭地把書歸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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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事後回想,他也許是什麼部門的保防人員,為「馬克斯」三字感到困惑。

那是保密防諜的時代,也是禁書的時代。受查禁的書籍五花八門,不勝枚舉。馬克思著作的中譯本不能在大學流傳,連英譯的馬克思《資本論》,也是鎖在圖書館的一個玻璃櫃裡。馮友蘭在大陸國民黨政府時期出版的《中國哲學史》在臺灣也成禁書,市面上的翻版書連作者姓名也抹去。有一回,我主編的一本校內學生刊物,只因刊登了一篇美國哲學教授陳榮捷寫的「評馮友蘭的新著《中國哲學史新編》」,把一位刊物顧問孫教授嚇得臉色發白,唯恐麻煩上身。 大二那一年,有一位靠教會「交換計畫」來校教英文的年輕洋教員,常春藤名校畢業。他居然夾帶了一本當時剛出爐的新書來台,George Kerr 寫的《被出賣的福爾摩沙》。奇貨可居,同他混熟的同學可私下向他借閱,但必須保證不能聲張。那時節,讀書仿佛也成了某種詭秘行為。

不要說曾任《自由中國》主筆的台大教授殷海光寫的《中國文化的展望》是在被禁之列,李敖揭穿國民黨假面具的著作被查抄銷毀,就是與現實政治無涉的書籍,如周憲文寫的《臺灣經濟史》,也須受到審查。周著在論述鄭成功三世治台經略後,他的總結:第四章「時代的悲劇」,竟然全部刪除,還附上一個小括弧說,全文凡4000字,經略。是因為他評論在台的鄭家三代,觸動了警總人員的敏感神經,(有影射之嫌?)還是另有緣由,不免引人遐想。

事實上,周憲文的書稿早已完成多年,一直擱置。他在序言中提到,臺灣文獻委員會主任林衡道本來願意印行,但因文獻會屬省府機構,有「清規戒律」必須遵守。有些話是必須「點到的」,有些話是必須「避免的」,使用什麼名詞,都有規定。他為免麻煩,決定找私人經營的開明書店印行,結果還是逃不過審查這一關。

葛超智(George Kerr )著作《被出賣的台灣》(Formosa Betrayed)中英文本。
葛超智(George Kerr )著作《被出賣的台灣》(Formosa Betrayed)中英文本。

頑童歷險記

美國也有禁書問題嗎?廖中和在《腳踏中西:一位自由人的政治文化評論》(2015)一書中指出,如果禁書指的是政府根據法令規定,採取行政手段,強制禁止某種出版物的刊印發行及銷售,並對作者荷出版商課以罪刑,而其認定是以出版物的內容為基準,那麼現今的美國並無所謂禁書。這是因為寬容精神的法制化,思想無罪的原則得以落實。

不過,他也注意到,美國各州在社區,教會和保守的壓力團體運作下,不時也會弄出一些查禁書刊名單。過去伊利諾州教育局有位主管曾提議,禁止伊州高中生閱讀馬克吐溫的《頑童歷險記》,因為書中有過多侮辱黑人的字眼。田納西州某社區也有人嚴重抗議當地的青少年夏令營把史坦貝克的名著《人鼠之間》列為必讀作品,理由是這位元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有「反商業」偏見,「愛國心」也有問題。康乃迪克州某鎮曾明令禁止當地高中生閱讀著名專欄作家Mike Royko「清算」芝加哥不倒翁老市長理查·戴利(Richard Daley)的著作《芝城大老闆戴利》,因該書有損警局名譽,並且「粗話連篇,傷風敗俗」。

然而,這些社區搞出的禁書事件,一旦成為全國新聞,鬧了笑話後,很快就會銷聲匿跡。要不然被公民團體根據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告上法院,那就吃不著兜著走了。各級法院做出的判決,大多是傾向于維護言論自由的。

有一個愚昧的船長…

對照來看,蔣父子時代的臺灣,憲法保障的言論自由形同具文。在大學校園裡,有救國團對師生的思想監控,在社會上,有警備總部對出版品審查把關。監控方面的無微不至,著實令人歎為觀止。統治者似乎處在某種恒常的不安之中,細微末節,無所不懷疑。 一個作家往往無來由的因作品引來無妄之災。季季在《行走的樹》中曾提到,林海音主編聯副時期,1964年4月23日發表詩人風遲(本名王鳳池)的新詩<故事>,「從前有一個愚昧的船長…」刊出後,警總一口咬定他是在隱射蔣介石。結果林海音丟了職務,風遲則被逮捕,在土城看守所關了三年。「船長事件」,季季沒有引述那首詩的全文。倒是文學家吳濁流在去世十年後發表的《臺灣連翹》,引述了完整的〈故事〉:

從前有一個愚昧的船長

因為他的無知以致於迷航海上

船隻漂流到一個孤獨的小島

歲月悠悠一去就是十年時光

────

他在島上邂逅一位美麗的富孀

由於她的狐媚和謊言致使他迷惘

她說要使他的船更新,人更壯,然後啟航

而年復一年所得的只是免於饑餓的口糧

────

她曾經表示要與我結成同命鴛鴦

並給他大量的珍珠瑪瑙和寶藏

他卻始終無知於寶藏就在自己的故鄉

────

可惜這故事是如此殘缺不全

以致我無法告訴你那以後的情況

寫一首詩關三年,這樣的飛來橫禍,不是這一代的年輕人能夠理解的。但比起柏楊的遭遇,三年的牢獄又是小巫見大巫了。柏楊當年為《中華日報》副刊翻譯大力水手漫畫而被關,一關就是九年。大力水手(Popeye the Sailor)是全球風行的卡通漫畫,無涉政治,偏偏有一則是描寫父子兩人遇海難漂流到一個無人小島,不久父子兩人因爭小島的總統寶座起爭執。這本是搞笑漫畫,但柏楊卻被指意圖諷刺侮辱元首。難怪很長的時期,臺灣的現代詩創作都沒出現過「船長」,「小島」之類的題材。

大力水手漫畫,成為柏楊入獄的肇因。(翻攝自翰林版教材)
大力水手漫畫,成為柏楊入獄的肇因。(翻攝自翰林版教材)

戰爭與和平

總統府的侍從秘書沈錡在流水帳式的回憶錄中記述,1952年1月8日,吳國楨向蔣介石抱怨書刊檢查員之無常識:「托爾斯泰所著的《戰爭與和平》要禁,因為作者是俄國人。《馬克斯批判》要禁,就因為有「馬克斯」三個字,這與武漢時代查禁所有紅色封面的書一樣,過了那麼多年,毫無進步。蔣公把這些話都記了下來,但將來是否能改進,又是天曉得了。」(沈錡 2000(1):106)

顯然,蔣經國統領的國防部總政戰部和警總的書刊檢察員,在多年後,無常識的情況並沒有改善。幼師書店出版了王曉波論述孔子的著作,警總人員就向幼師主編朱一冰興師問罪,指控那本書是同中共的「批林批孔」隔海唱和,而由警總派人到幼獅書店將存書銷毀,上演了一場國民黨版的「焚書」。「焚書」之後的「坑儒」呢?王曉波在台大哲學系事件被解聘後,王昇辦公室放話,想要求職就來下跪。幸而成舍我的世界新聞專科學校伸援手,聘王去兼課。沒想到不久又出了紕漏。調查人員指控王曉波出了「批孔」考題,與匪隔海唱和。教務主任成秀峰只好去查閱試題卷宗,結果發現王惹麻煩的考題是「試評孔德的知識三段論」。孔德是法國哲學家,與孔子沾不上親戚關係。但為免麻煩,教務主任還是交待王教授,以後出考題最後不要扯上姓「孔」的。

1964年,任職於中研院近史所的魏廷朝,因「臺灣自救宣言」案被捕,而與他在同一研究室的吳章銓也一同被捕。當時吳正幫同所另一研究人員張存武校對他的書稿《清末中國反美運動》。警總人員或許認為「反美運動」必與「臺灣自救」有關。近史所所長郭廷以只好到警總交涉,指出那本書稿談的是「清末」的反美運動,與當代無關。吳才得以獲釋。這是典型的秀才遇到兵的荒唐例子。

郭廷以由於痛恨臺灣的書刊審查制度,退休後赴美,發願要寫一本不受政治無理干擾的近代中國史。老人最後是在冬日苦寒的波士頓哈佛大學和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在老妻陪伴下,廢寢忘食,拖著病體,埋頭寫作。最後定稿是去世前兩天在紐約寫完,這也就是後來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的《近代中國史綱》(1979)。

一桶牡蠣

我本來以為,國民黨當年查禁書刊的手段,頂多是在臺灣島內施行,總不至於延伸到海外。然而事實並非如此。五十年代初,《紐約時報》(1950-5-3)揭發了蔣家族在美國操控一個「中國遊說團」的運作實況後,蔣家對有關中國遊說團題材的英文書刊就特別敏感。有位學者Ross Y. Koen 1960年出版了一本頗具份量的《美國政治中的中國遊說團》,上市沒多久,忽然就在市面上消失了。學術著作也這麼暢銷嗎?後來人們才發現,是被人從出版社悉數收購銷毀了。等到1974年這本書由另一家出版社重新推出時,影響力已大不如前。幕後顯然有只黑手在運作。

《A Pail of Oyster》(一桶牡蠣)的中英文版本,有趣的是,中文譯本有一個版本是台語(右)。
《A Pail of Oyster》(一桶牡蠣)的中英文版本,有趣的是,中文譯本有一個版本是台語(右)。

史丹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收藏了吳國楨寫給當年美國軍事援華團團長魏德邁將軍的信。在其中一封信(1954-4-10,Wedemeyer Papers)中,吳曾建議魏德邁有空去讀一本小說,Vern Sneider 寫的《A Pail of Oyster》(一桶牡蠣)。吳認為,這本小說道出了臺灣的真相。奇妙的是,Vern Sneider是當時的一位暢銷書作家,小說描寫一個美國記者試圖調查臺灣的國民黨政府宣傳背後的實況,卻發現了一個大屠殺真相。此書1953年出版時被公認是一本關於臺灣的最重要的英文小說。但出版不久也離奇地在市面上消失,頗為蹊蹺。也是有人出錢悉數收購銷毀了嗎?我們也許永遠也找不到真相。(《一桶牡蠣》消失多年後,現在已可在Google上買到電子書。)

不過,六十年代的另一個事件,倒是提供了國民黨政府在海外「出錢查禁」的線索。 那就是1964年發生的陳潔如事件。

文的還是武的?

陳潔如與蔣介石本是結髮夫妻,後來蔣為同宋美齡攀親,締結政治婚姻,要陳立夫代表他去和陳潔如談判「離異」,並答應把她送到美國留學,相約五年為期。蔣誓言在她歸國後,必與她複合,實際上卻是始亂終棄。蔣在1927年與宋美齡結婚前夕,還當著中西報刊記者面前,否認與陳潔如曾有婚約關係。

陳潔如回憶錄曾經被動之以情與錢暫時按下,最後還是現世。
陳潔如回憶錄曾經被動之以情與錢暫時按下,最後還是現世。

陳潔如五年後(1932)回國,一聲不吭聲地隱居在上海,還收養了一個小孩。1961年中共鬧饑荒時逃到香港。不久就在蔣的舊識李蔭生李時敏兄弟的協助下,於1963年秋完成一本回憶錄。李氏兄弟不但積極參與寫作,把陳潔如的口述寫成英文,而且還為她出面在美交涉出版,與紐約的一個出版經紀希爾(Lawrance Epps Hill)簽下委託書,尋找出版商。1964年年初,這位希爾經紀人向美國媒體發佈新聞稱,有另一位蔣夫人已寫好了回憶錄。此舉當然立刻引起臺灣當局的震驚。希爾還在商言商,發信給身在紐約的宋靄齡和新澤西的陳立夫「查證」。不久,美國已有新聞雜誌報導了「回憶錄」的消息,一家著名的Doubleday出版社也表示有興趣出版。消息傳回臺灣,臺北總統府只好一方面不動聲色地封鎖新聞,同時以孔令侃,孔令偉等皇親國戚和沈昌煥,蔣經國為要角,與在美的俞國華及駐美外交人員江易生(公使),游建文和賴景瑚(紐約領館人員)等密切聯繫。

陳潔如回憶錄的英文稿一共425頁,與經紀人簽訂的委託書上注明是「作為蔣介石夫人七年」的生活回憶,並保證「內容全部屬實」。

怎麼辦呢?沈昌煥與游建文商量後建議,打消書稿出版的方法是一文一武。文的方法是收買全部版權,使這本書無法在美國市面流通,武的方法是找律師去提告。 由此可以看出,之前國民黨政府對付《一桶牡蠣》和《美國政治中的中國遊說團》,似乎也是採取花錢收購的文的方法。

此次對付陳潔如回憶錄,決定由陳立夫出面,一來「動之以情」,二來「動之以錢」, 同時派人去香港嚇唬她,若出書則必提告,浩大的律師費會令她得不償失。最後是在陳立夫協調下,陳潔如收下十五萬美元,交出書稿和一批照片,具結保證不出書。

然而,歷史總是給人帶來意外的驚奇。1965年,陳潔如交出書稿和照片,蔣介石以為事情已經擺平。卻沒料到二十六年後,一位年輕學者在史丹福大學胡佛研究所的張歆海檔案內,意外地發現了這份回憶錄的另一個副本。餘下的就是歷史了。 在沒有戒嚴法,沒有書刊審查的臺灣,陳潔如回憶錄很快就有兩種譯本在市面上流傳。

陳潔如一生未忘蔣介石,右圖為陳潔如在紐約曼哈頓河邊道公寓二樓,坐在窗檻上拍攝。(翻攝自陳潔如錄英文版)
陳潔如一生未忘蔣介石,右圖為陳潔如在紐約曼哈頓河邊道公寓二樓,坐在窗檻上拍攝。(翻攝自陳潔如錄英文版)

無止境的夢魘

臺灣的禁書時代是白色恐怖的一個組成部分。對知識人來說,那是一個無止境的夢魘。思想的鉗制,對文學創作與學術研究的斲害是巨大的。一直要到兩蔣相繼離世,到了「解嚴」時代,臺灣的社會與學術界才真正蘇醒過來。

在這網路的時代,對舞臺上眾多的曬恩愛,對鎂光燈下「鶼鰈情深」的表演,我們早已無感。我所感懷的反而是過去一些不為人知的人物。例如已故中研院近史所所長郭廷以的夫人。郭廷以在垂暮之年,不惜遠走他鄉,發願要寫出一本不受政治「污染」的近代史,作為對自己的一個交待。郭夫人李心顏女士陪伴在他身旁,無怨無悔地幫他校對謄錄文稿。在紐約寒冷的冬夜,一盞孤燈,兩人對坐在書桌前,工作到深夜,直到他咽下最後一口氣為止。

什麼才是堅貞不渝的愛情呢?

海峽對岸的大陸,不但至今仍然維持著一個半世紀前馬克思所痛恨的「書刊檢查制度」,而且還變本加厲,把黑手伸到香港,用黑幫綁架的手法,把香港書店經理綁架到大陸,迫使他從電腦光碟取出到香港購書的大陸遊客名單。此舉不但令港人瞠目結舌,也讓隔海的「臺胞」倒抽一口冷氣。

一國兩制?崛起的大國果然不同反響。

用赤裸裸的國家暴力來貫徹書刊管制,這不就是臺灣知識人過去一直想要擺脫的夢魘嗎?

*作者為旅美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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