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悅子:《京都一年》選摘(2)

2019-06-30 05:10

? 人氣

日本京都街道。(資料照,hans-johnson@flickr)

日本京都街道。(資料照,hans-johnson@flickr)

近日重讀了三十多年前所寫有關京都的文章。重讀《京都一年》的心情,是頗為複雜的。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許多事情的細節,由於曠時久遠而幾乎淡忘,但是燈下追逐當年十分認真記述的文字,那些以為淡忘了的往事,竟又都一一回到眼前來,歷歷如新。

一九六九年的春季某日上午,在家忽然接到系主任屈萬里先生的電話。他說中文系爭取到國科會給予同仁至日本訪問研究一年的機會;訪問者需具備兩個條件:通曉日語文,年齡小於四十歲。「看看我們系裡,只有你合乎這兩個條件。很不容易爭取到機會,你考慮考慮吧。」

那年我三十六歲,任中文系副教授。屈先生是我尊敬的老師,大學時期選修過他教的「詩經」,旁聽過「尚書」,深知他表情嚴肅,實則極關懷學生。

半年以後,我申請到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的外籍研修員資格,隻身赴日,生平第一次在異鄉獨居一年。我的正業是撰寫中日比較文學論文〈唐代文化對日本平安文壇之影響〉。那是我以最嚴肅的態度,埋首「人文」圖書館的書堆裡完成的工作。至於《京都一年》,則是我的課外副業,卻也是以同樣嚴肅的心情,以京都為中心所展現的景觀文物、風俗民情等對象的探索察究結果。我的論文撰寫,是在平日週一至週五,至於散文雜記主題的追尋和寫作,則多於週末假日為之。那樣的安排,使我在京都一年的生活變得充實有趣,並且正業與副業之間產生了相輔相成的功效。

京都,古稱平安京,正是平安時代奠都所在地,也是古日本政治和文化的重心。我週末假日四處尋幽探勝,本來是為了散文題材之追索,不意親眼目睹的文物景象,卻將歷史記述和古典文學的許多內涵,從平面的圖書文字,鮮活地轉化為立體具實的世界了。

三十六歲的我,身心俱處於最佳盛狀況,而第一次在異國獨居,不免對許多事物都是好奇的;不僅好奇,又有一種屬於年輕時期的勇氣和認真,凡事不畏艱難,必要追根究底。我閱讀許多有關京都及近郊的名勝古跡介紹書籍,按圖索驥一一探訪,保留所有參觀過的說明書和相關資料,又利用「人文」圖書館內的豐富藏書,追究事物的歷史因緣和脈絡。

其實,好奇也表現在實際的生活方面。於今回想起來,十分慶幸當初沒有住進國際學人會館,而選擇了在圖書館附近左京區的民宿,朝夕得與京都的尋常百姓接觸。我結識各種身分、不同年齡的朋友,他們都是非常善良熱心的京都人。我向他們學習京都的方言,用他們所熟悉習慣的日常語言溝通,消除了距離隔閡,得到可貴友誼。我能夠在短短一年裡走進當地的傳統、民俗生活的多種層面,實有賴那些朋友們真摯的指點幫助。

ss-1-aa-x-sop-連接江戶與京都的中山道宿場町「妻籠宿」。(取自妻籠觀光協會)
圖為連接江戶與京都的中山道宿場町「妻籠宿」。(取自妻籠觀光協會)

在那些朋友當中,秋道悅子與我是忘年之交。我初抵京都之日便認識了秋道太太,滯留期間,她似長姊若母親般地關懷照拂我的生活,陪伴邀約我去賞覽京都的一切。在結束訪問旅居生活之後,我們仍有書信往來維繫友誼。其後,遇有機會旅行或開會暫訪,我總是設法預先與她安排會面聚敘,見面總是有說不完的話題自然湧現;而無論見面或書信,悅子都堅持要我稱呼她:「お悅はん」。那是依照京都人古老習俗的暱稱。「世上沒有幾個人這樣稱呼我的。」她說。「如非我前世是中國人,便是你前世是京都人。」她又說。

在《京都一年》的許多篇章裡,我都提到她,即使未提及,每一次重讀那些文字時,都令我回憶實際與她結伴共賞的往事細節而感到溫馨美好。

時光荏苒,我們的友誼維持了三十餘年,但畢竟有些興致已未能如往日濃郁了。上一次見面,是赴東京參加學會。我多停留兩天,去京都和悅子聚敘。時值暖春四月,悅子特別訂購了兩張京都春季盛事「都舞」的門票。我們又一度並肩觀賞那華麗的傳統舞蹈,一如三十年前。

然而,年華飛逝,有些事情究竟非同曩昔。

觀賞過浪漫優美的「都舞」後,我們原來想沿著那條古雅的石板小徑漫步,再去那家老店共進晚餐,重複從前的記憶;但是,步行未及半途,悅子覺得疲累氣喘,難以為繼。「我真的老了,走不動了。」她表情靦覥地說。遂改由我招呼一輛計程車送她回家,也取消了晚餐之約。

夕陽滿天,目送著悅子頹然消失於那一扇木門之後,我乘坐同一輛車回旅館,心中有說不出的傷情。

翌日上午,離開京都之前,接到悅子的電話,再三為昨夜之事道歉。她淒楚說道:「不中用了。都快八十歲了呢!」那京都腔之中,含帶著某種愴惻。「老朋友是不必為這樣的事情道歉的。」我安慰她,並許下再會之約。

那是悅子與我最後一次的會見。

三年前的深秋午後,驟爾接到悅子的長子打來的長途電話。那中年的男人,我未曾謀面過,卻泣涕哽咽說道:「我母親心臟病發作,於一個多月之前辭世。我們直到今天才在她的遺物中找到您的通訊處。聯絡遲了,真是對不起。」

老朋友不辭而別,也無需道歉。只是,當時我眼前忽焉覺得一片虛白。

我選了一張素雅的悼念卡片,最後一次鄭重地書寫「お悅はん」那個悅子堅持我對她的暱稱,做為送別之辭。又附一短箋,請她的家人把卡片留在悅子的遺照下陪伴一些時間。

我航空寄出的卡片與信箋,於兩個月後原封不動退回來了。信封上印蓋著左京區郵局的戳記「查無此人」。

難道悅子的家人把那棟風雅的房屋處理後遷移了嗎?我的悼念竟迷失方向,無由傳遞。今後若再訪京都,也將無由追尋往日的軌跡了嗎?然則,歲末的歌舞伎、盛夏的祇園祭、吉野的櫻花、高雄的楓紅、知恩寺斜坡的夕照、十二段家紫屋的濁酒……,一切的記憶,難道都將如浮萍漂漾不可把握嗎?

而今,只有文字留存下來。許多事情發生過,又似消失無蹤;但是並沒有完全消失。

這些文字,代表我曾見證過的京都的一些人和事;或許,京都在其時間的洪流裡,也會容納我這些微渺涓滴的吧。

我願以這新版的序文獻給お悅はん。相信她能看得懂我書寫的中國文字,也能領會通過這些中國文字,我所表達的對她的思念;因為她的前世必然是中國人。

《京都一年》是我的第一本散文集。這些三十多年前的文章,當初是在林海音女士主持的《純文學》月刊陸續登載,其後結集成冊。純文學停業後,改由三民書局重新排版出書,文字與圖片皆依原樣,我曾另寫一篇新版序。此度三民書局為此書再次排版,頗添增一些相關照片,以供圖文相佐之用。日本近代作家谷崎潤一郎曾以三十年時間譯注古典名著《源氏物語》為現代日文而三度重版,其最後版本稱為《新新譯源氏物語》。我前此既已有新版序文,就讓我借用谷崎氏例,稱此文為「新新版序」,以為之區別前後吧。

《京都一年》書封。(三民書局提供)
《京都一年》書封。(三民書局提供)

*作者為台灣彰化人。生於上海日本租界。幼時接受日本教育,十一歲始返臺,學習臺語,並接受中文教育。臺灣大學中文研究所畢業後,即留母校執教,專攻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曾任美國華盛頓大學、史丹佛大學、加州柏克萊大學、捷克查理斯大學客座教授。教學之餘,更從事文學創作及翻譯。學術著作、譯作細膩嚴謹,散文作品則在記敘與抒情中蘊含無限感思,傳遞著生活裡充盈的美好。一九九三年自臺大退休,次年獲聘為臺大中文系名譽教授,目前旅居美國。曾獲中國時報文學獎(散文類)、國家文藝獎散文獎及翻譯獎。著有《讀中文系的人》、《飲膳札記》、《山水與古典》等,並譯注日本古典文學名著《源氏物語》、《枕草子》、《和泉式部日記》、《伊勢物語》。本文選自《京都一年》(三民書局)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