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訊選文》一個正派的社會,不會強迫別人做聖人

2016-06-12 06:50

? 人氣

第二種是在非常年代,運動之勢,雷霆萬鈞,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高壓之下,強迫人人表態,互相揭發批判,連沉默的權利也被剝奪。在眾人爭先恐後上臺表態、呼喊口號的時候,倘若有人在紅色潮中悄然隱身,做一個沉默的「逍遙派」,雖然算不上什麼高尚的美德,也是要有一點潔身自好勇氣的。在那個年頭,不人云亦云,不落井下石,不揭發批判老師、同事,是很需要一點內心的定力與良知的。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錢鍾書楊絳夫婦。
錢鍾書楊絳夫婦。

將錢鍾書與馮友蘭比較一下,就明白了什麼叫雲泥之別。同樣面對江青的恩惠,一個是「天子呼來不上船」,另一個是寫效忠信表達感激涕零。至少到目前為止,尚未發現錢鍾書夫婦有揭發批判別人的歷史。經歷過那個時代的過來人,都知道那是非常不容易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當沉默的權利也被剝奪的歲月裡,張志新、顧准、林昭固然了不起,但像錢鍾書這樣有所堅守,有所不為,也同樣令人肅然起敬。錢鍾書常常讓我想到魏晉時代的阮籍。「竹林七賢」眾傑,個性剛烈的嵇康被殺,世故的山濤入仕周旋於權力場中,而阮籍則退隱山林明哲保身,司馬昭提出要與這位大名士結兒女親家之好,阮籍大醉六十日以示拒絕。阮籍、錢鍾書雖非道德英雄,卻是有所不為的狷者,是黑暗時代中的正派人。他們在「不自由意志」之下,做出的是雖非英雄、卻不無自尊的自覺選擇。

第三種是在威權社會,比如兩蔣時代的臺灣,不像非常時代那樣強迫人人表態,有一定的言論自由,卻又不完全;沉默的權利是有的,甚至沉默為當權者所默許與鼓勵,社會的沉默與政治的威權構成了某種默契的同謀。然而與非常年代一樣,知識份子的議政需要有道德的勇氣與擔當。於是,大多數知識份子的沉默,便成為了「不自由意志」下的不得已選擇。在這樣的時代裡面,發聲固然是道德擔當,沉默就必定意味著道德虧欠嗎?

依我之見,對知識份子整體精神狀態的道德診斷,必須置於一定的歷史語境,而對個別具體人物的臧否,更需要審慎。道德評判最適用於「自由意志」下的自由人,對於「不自由意志」下的不得已者,抽象的道德原則不過是削足適履、強人所難。在非常年代,潔身自好只是少數,沉默反而彰顯出正派的低調美德;在威權時代,「沉默的大多數」既非美德,也非失德。道德對於「不自由意志」所做的不得已選擇,往往包含合乎情理的斟酌與寬容。因為人不是天使,亦非魔鬼,人性中有聖俗二元性,既然道德審判的不是天使,而是凡人,那麼道德尺度必須符合人性。

從柏拉圖、阿奎那到19世紀俄國、法國的知識份子,都以上帝或普遍的正義化身自居,對於知識份子來說,社會輿論對其人性的期待會更高,即使到了世俗年代,知識份子成為與鞋匠同樣的職業,而非某種精神象徵,社會對他們的道德依然有所期待。因為知識份子所從事的是特殊的職業,這一特殊的職業過去是神聖的,擔當天命的,現在依然要求其有道德的擔當。因此,民眾中「沉默的大多數」令人習以為常,知識份子中「沉默的大多數」便引起了爭議。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