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照專文:用詩的邏輯拍出的電影──閱讀《刺客聶隱娘》

2015-10-10 1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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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詩的邏輯拍出的《刺客聶隱娘》(光點影業提供,蔡正泰攝影)

用詩的邏輯拍出的《刺客聶隱娘》(光點影業提供,蔡正泰攝影)

侯孝賢是一個很不一樣的導演,他拍電影,有著強烈的即興意味,劇本只是引導他去找怎樣的現場,然後是在現場,無可複製、無可取代的時空現場,決定要拍什麼,決定了會拍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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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拍法,需要的是強大的直覺,而不是事先的規劃、安排。畫面、鏡頭拍什麼、怎麼拍,不是由劇本來決定的,也就不是從有效執行、實現劇本著眼的。不能回到劇本上來決定什麼是重要的,非放進攝影鏡框裡不可,什麼是應該被放在框外忽略,不要讓觀眾分神的。侯孝賢的拍法,是現場當下,各種不同條件配合下,產生了最大「能量」的,才是對的。

「能量」,何其抽象!何其難以說明!就連寫好的劇本,都無法約束侯孝賢的直覺、壓過他的直覺,那就更遑論劇本以外的其他說法或任何理論了。

從一個角度看,他的方式看起來如此素樸,幾乎到了「反智」的地步,反對任何理智、條理的規劃與安排。相應地,也就沒有甚麼現成的風格、流派、理論可以來涵蓋、描述他。

侯孝賢自己常常刻意和這種風格、流派、理論的歸類保持距離。有意無意,他顯示出一種草莽的性情,突出了自己和電影迷們會崇拜的大師、學派、理論格格不入的一面。例如,當他的電影被和小津安二郎作品相提並論時,他非但不會去強調自己對小津美學的熟悉,還反而一再重申自己拍完了《童年往事》之後,才第一次遭遇小津的電影,也對於流傳說他最早還將小津的名字念成「小律」,不以為意。

從侯孝賢這樣的背景與特色,我們才能充分了解,早年朱天文為《戀戀風塵》所寫的電影筆記,以及現在謝海盟為《刺客聶隱娘》寫的《行雲紀》,有多麼重要。如果好好讀過朱天文和謝海盟的電影筆記,就會認識另外一面的侯孝賢──深思者侯孝賢,善感者侯孝賢。

侯孝賢。(光點光點影業提供,蔡正泰攝影)
侯孝賢。(光點影業提供,蔡正泰攝影)

《聶隱娘》由侯孝賢自己發想故事,交給朱天文、謝海盟(加上一點點阿城)寫成了一個完整的劇本,一個有歷史有時代有政治有人情有個性有衝突也有生命哲理的多層次劇本,一個足可以在任何競賽中脫穎而出奪得最佳劇本獎的劇本。

從這樣一個劇本出發,最終侯孝賢卻在剪接機上,剪出了一部很不一樣的電影。對照劇本,最終完成的電影,減省了很多很多,歷史減了、時代減了、政治減了、人情減了、衝突也減了,但如果暫時將出發時的劇本放在一邊,光看電影本身,我們會發現:侯孝賢其實沒有那麼不合情理,畢竟這個故事是從他腦袋裡想出來的,讓觀眾看懂故事的基本元素,都還清清楚楚保留在鏡頭畫面裡。

換句話說:《聶隱娘》沒有如同許多人感覺、宣稱的那麼難看懂,也並不像一些人抱怨的那樣「必須先讀資料才能看電影」,指控侯孝賢「不顧觀眾感受」是完全站不住腳的。

侯孝賢並沒有拍一部讓人看不懂的電影。

他拍的《聶隱娘》,不過就是一部需要觀眾「去看懂」的電影。這部電影有求於觀眾的,不過就是觀看時,認真、專注地,而非被動、懶惰地看。

認真、專注,不過就是清楚記得自己看過了甚麼,不依賴影像中多餘的交代,認得誰是誰,明白他們的角色關係,明白前一場戲和後一場戲之間又有甚麼關係。如此而已。

認真、專注地看,就會知道台詞對白稀少的《聶隱娘》,其實結構井然、訊息飽滿,真正不交代,完全在畫面外,必須依靠電影以外資料來補充的並不多。並不比其他沒頭沒腦追逐打鬥的娛樂片多。

《聶隱娘》電影以黑白畫面開場。一部彩色電影出現黑白畫面,當然意味著導演要我們用不同的眼光看待這部分。黑白畫面出現在片名大字幕之前,片名大字幕出現後,電影就成為全彩,於是形式上,這段黑白部分,當然就是「序場」,沒有人會不了解、會錯過這樣的安排吧?

黑白的「序場」,以道姑師父的殺人指令開始,接著讓我們看到聶窈先俐落成功地殺了一個人,然後在下一次的任務中,卻因為看到了刺殺對象的「人倫之愛」,無法忍心下手。「序場」結束在聶窈的失敗回報,師父洞視她的弱點,教她「欲殺其人,先奪其愛。」於是而有了下一個任務──派她回到出生、成長的地方刺殺她的表哥田季安。

「序場」從殺人指令開始,結束於聶窈的失敗「不能殺」,為了解決「不能殺」的問題,而有了下一個殺人指令,也就帶出了《聶隱娘》的電影主體。電影主體的結構,和「序場」呼應,也是開始於「殺人」,最後卻結束在「不殺」。不同於「序場」的,「序場」中聶窈仍然是「不能殺」為自己的失敗,但電影結束時,她卻主觀地選擇了「不殺」,選擇背棄了師父的命令。

有了「序場」做對照,電影的主題浮凸上來:從「殺人」到「不殺」。侯孝賢要讓我看到的,是聶窈如何、為何原本奉命殺人,最終依循自我意志走到了相反的立場,決定不殺。電影呈現的是這樣的主題,重點就不會放在外在的事件上,毋寧要以外在的事件追索聶窈內在情感與認知的改變。

侯孝賢為什麼要減省歷史、減省了時代、減省了政治、減省了人情、減省了衝突?因為這些都減了,才能在電影中增加、突顯個性與生命哲理的呈現。

這麼清楚的主題與相應手法,難懂嗎?

 

聶隱娘。(光點影業提供,蔡正泰攝影)
主戲開場,聶窈第一次哭。(光點影業提供,蔡正泰攝影)

《聶隱娘》主戲開場,是聶窈回家。道姑送她回家過程中,畫面上出現了一個彈古琴的女人,從畫面的顆粒與色彩,稍稍專注些的觀眾就能理解這是個插入的段落,畫外音給了「青鸞」的故事,沒有同類而靜寂的青鸞,因為在鏡中看見了自己,大叫而絕。我們不知道彈琴的人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聽到青鸞的故事。但別急,不需等多久,導演就明明白白解釋了。

現實情境中,家中老僕鄭重其事地準備沐浴澡盆,顯示了聶窈回家是件大事。接著聶窈在澡盆中哀傷掩面,這是她第一次在電影中哭。因為是第一次哭,我們還不知道她為何而哭,但只要我們夠專心記得了這個畫面,後面出現類似的畫面,我們就能一再回來,重新品味這個畫面的意義。

洗好澡,聶窈和母親談話。母親的話,就把到此的劇情交代了。話題圍繞著「嘉誠公主」,母親將一塊玉玦交給聶窈,告訴聶窈公主到死前,仍然對屈叛了聶窈,耿耿於懷。這時,聶窈又哀傷掩面了。觀眾會無法從這樣的情境中推斷故事嗎?聶窈一回家,母親沒說別的,先將她當時沒帶走的玉玦給她,又跟她說公主的事,只說公主的事,我們就知道在聶窈的人生中,公主多麼重要。聶窈聽母親說公主,二度掩面而泣,也就清楚說明了,插入畫面中的就是公主。不過就過了幾分鐘,導演讓我們得以理解:插入畫面是聶窈的主觀回憶。接受任務,被送回家,她想起的是嘉誠公主,是公主所說的青鸞故事,而想到公主、講到公主,就讓她心情激動。如果有人看電影無法如此推斷,或懶得如此推斷,能怪導演拍了使他看不懂的電影?

關於玉玦的短短幾句話,還有一項作用。母親說了:玉玦有兩塊,一塊給聶窈,一塊給田季安,再懶惰的觀眾也應該由此了解──田季安之於聶窈,不只是道姑師父口中的「表哥」而已,兩人有更深的過往糾纏。

聶窈第一次現身在田府,是一雙凝視觀察的眼睛,看到的,卻剛好又是田季安和孩子之間的搏戲互動。這個畫面清楚呼應「序場」中那個使得聶窈刺殺失敗的畫面。稍微專注,仍然記得「序場」的觀眾,當然會由此想起刺殺失敗後,道姑師父訓誡聶窈的話:「欲殺其人,先斷其愛!」要不被人倫之愛阻撓,最好的方法,是先去除人倫之愛的來源。

有這個背景在,接著發生的事,雖然不過就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應該讓我們大為震撼。我們具體看到的,是一群田家護衛圍堵、追趕聶窈,然後田季安夫人對田季安說:是孩子先看到了那個黑衣刺客,但那刺客「沒有惡意」。聶窈最大的本事,是「隱」,所以才會被稱為「隱娘」,她來如煙去如風,可以自主進出田宅,愛去哪去哪,那麼,她為什麼會在踢球的孩子身邊?因為孩子就是田季安的「其愛」啊!依照師父的命令,「欲殺其人,先斷其愛」,她就該先從孩子下手啊!

被隱藏在畫外,沒有直接顯示的,是多麼戲劇性的情節──聶窈帶著殺意靠近毫無防備,也無從防備的孩子,但是,她下不了手。看著孩子,她的殺意徹底消失了,以至於連對於孩子的危險最為敏感的做媽媽的人,都直覺認為她「沒有惡意」!

一方面,這就是聶窈,從「序場」到這裡,她都抗拒不了孩子。另一方面,一個刺客會「沒有惡意」,我們不得不猜測,應該是她和田季安的過往有關吧?

這些,都在電影畫面裡,不需要任何電影以外的解釋,覺得自己看不懂的,應該要怪自己從來不懂得如何專注看電影,而不是怪導演、怪電影吧?

(光點影業提供,蔡正泰攝影)
(光點影業提供,蔡正泰攝影)

電影《聶隱娘》中,聶窈和她受命要來刺殺的對象,是甚麼樣的關係?同樣的,導演沒賣關子啊!電影中沒過多久,就藉由田季安和寵妾瑚姬的對話,交代得清清楚楚。

這場戲,開始於田季安過訪寵妾,兩人卿卿我我,聶窈藏身看著。然後,聶窈的動靜使得田季安追出來,上了屋頂,在屋頂上,簡單的幾回交手,田季安根本不是這個刺客的對手,兩人功夫差太多了。但同樣的,從一開始交手,我們都能明確感覺到聶窈「沒有惡意」,那個畫面中沒有殺氣,沒有人會擔心或期待聶窈當下殺了田季安。

為什麼不殺?我們不知道,田季安也不知道。但當他從屋頂上回到瑚姬身邊,他就知道了,或就自以為知道了。引他出房前,聶窈將玉玦放入房內桌上,瑚姬將玉玦交給田季安,田季安認得那玉玦,也就明白了,剛剛和他交手的刺客,是聶窈。他的領悟:「她要我認出她來,要我死得明明白白。」

田季安因為沒有在黑夜緊張心情中認出聶窈來,而逃過一劫。但如果這是真的,聶窈堅持要讓田季安認出她來才殺,兩人之間究竟是甚麼樣的感情,甚麼樣的恩怨?

沒認出聶窈的田季安,倒是對兩人的恩怨記得分明。撫著玉玦,他對著瑚姬說出回憶:當他差點病死時,三天三夜不離不棄的守候眼光;嘉誠公主安排的婚姻被政治權力考量打破;聶窈因而被送走……

我們都知道了。回頭知道了,為什麼母親會說嘉誠公主遺憾「屈叛」了聶窈;為什麼聶窈如此想念嘉誠公主。照嘉誠公主安排,聶窈該是田宅的主人,但田季安的父親另有考量,幫田季安結了權力婚姻,如此一來,聶窈的存在就變得尷尬、礙事了。於是她被送去道姑處,成了刺客。這是聶窈生命中最大、最戲劇性的轉折。

在此,電影中有一段精彩的轉折,只可惜,兩位演員,張震和謝欣穎,虛擲了這個機會。依照對白與情節,我們可以推測本來該有的畫面效果。那塊玉玦讓田季安想起聶窈,震撼於剛剛近在咫尺,足可以取其性命的,竟然就是曾經有過幼少情愫的聶窈,他沉陷在過往的回憶中,說著說著,恍然意識到現實,察覺自己是對著瑚姬說這段往事。瑚姬臉上表情很不對勁。田季安回神關心地探問,而瑚姬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為窈七不平!」

不只是女人對女人的同情,更是一份根本、素樸的正義感,讓瑚姬站到「窈七」那邊去。雖然她已經知道「窈七」是刺客,她清楚自己本來應該表現保護田季安、仇視刺客的立場,但是乍然從田季安自己口中說出聶窈的故事,第一時間,她的直覺正義感,使得她甘冒大不諱,說出:「為窈七不平!」

這話衝擊了田季安。這話當然更衝擊了又回到田宅來,隱身暗中的「窈七」。本來簡單的「表哥」,覆上了一層層的新舊糾結,刺殺田季安的行動,愈來愈不簡單。回頭,我們同時對道姑師父所說的話,也有了更深一層的凜然理解。「欲殺其人,先奪其愛」,道姑決定派聶窈殺「表哥」,不正因為殺了「表哥」,也就奪了聶窈心中曾有的「所愛」,也就能讓聶窈成為更殘酷、更有效的刺客了?

還是一樣,這些都是在電影中就一個畫面一個畫面、一句對話一句對話交代得清清楚楚的。

磨鏡少年。(光點影業提供,蔡正泰攝影)
磨鏡少年。(光點影業提供,蔡正泰攝影)

電影《聶隱娘》中,其中一個沒有交代來歷的角色,是磨鏡少年。原來的劇本裡描述了他如何告別妻子,遠從日本渡海到大唐來。如此一方面刻寫出唐朝的擴張性時代特色,一方面也解釋了為什麼由妻夫木聰飾演的這個角色,不會說話,說不了幾句話。

到了侯孝賢的剪接機上,這些背景都不見了。磨鏡少年突然闖進了田興要被活埋的場景中,一陣混打,救了田興和聶虞侯,也因而和趕來的聶窈相遇。這是全片唯一一個我覺得會因訊息不足而產生困惑之處。

不過接下來,磨鏡少年和聶窈的互動,其實就都明白有跡可循。聶窈和精精兒決鬥後,我們看到一個怪異的鏡頭,聶窈走在田間,磨鏡少年追過去,聶窈避開了,但磨鏡少年堅持繼續追上。

這是甚麼?這是下一場關鍵場面的鋪陳。下一場,磨鏡少年為聶窈的肩後敷藥,過程中,聶窈第三次在電影中掩面而泣,同時說出了關鍵的台詞──「一個人,沒有同類。」

她說的,是嘉誠公主。三次落淚,都是為了嘉誠公主。第一次落淚時,回憶了嘉誠公主說的青鸞故事,延宕到這裡,第三次落淚時,才解釋了青鸞故事的意義。「一個人,沒有同類」,活在全都是異類的環境中,那是最深、最殘酷的寂寞。是這份寂寞,逼死了青鸞。以皇妹身分從朝廷嫁到對朝廷構成強大威脅的魏博鎮來的嘉誠公主,來到魏博之後,就成了那隻青鸞,一直活在全都是異類的環境中,承受著終極的寂寞煎熬。

但,聶窈為何在此時又想起嘉誠公主,又落淚了呢?前面兩次,是因為她離家多年後回家,受到情境影響,自然憶起在她成長中最重要的人。那這次呢?

因為磨鏡少年。和精精兒決鬥後,我們看不出來,然而磨鏡少年看出來了──聶窈在決鬥中受了傷。磨鏡少年追過去,聶窈避開,但最終磨鏡少年的誠意贏了,本來不願承認受傷、好強的聶窈,接受了磨鏡少年療傷。

也就接受了磨鏡少年的關心。她想起嘉誠公主,因為在她一生,沒有其他人這樣關心過她。甚至父親都沒有吧!前有嘉誠公主,後有磨鏡少年,被磨鏡少年莫名的善意感動,聶窈在父親面前,藉著回憶嘉誠公主,終於吐露了一點點自己的內在悲涼──她也是一隻始終沒有同類的青鸞。

之前總是安安靜靜的聶窈,把話說出來了,事實上此刻她也就下定決心了吧!從「殺」到「不殺」,一個關鍵因素在此。她不完全是因為懷著對田季安的舊情,或目睹田季安的「人倫之愛」,所以「不能殺」的。主戲和開頭黑白的「序場」最大差別就在,這回她不是「不能殺」、「不忍心殺」,一個莫名、意外闖入生命中的陌生人磨鏡少年的好意關懷,使她得以離開了終極的寂寞,也使得她找到了另一種活著的可能性。她並不知道那樣活著會如何,但光是這個可能性,就足以讓她堅決放棄原有的刺客人生,堅決和道姑師父分道揚鑣,「不殺」了。

她不殺田季安,反而還救了瑚姬,還對田季安揭露了夫人元氏的企圖。她告別仍然執意活在層層仇恨雲霧中的師父。她回到磨鏡少年暫居的地方,陪磨鏡少年往新羅去。

電影結尾處,聶窈尋回磨鏡少年所在之處,一位父老見了她讚嘆:「姑娘守信用,真的回來了。」明明白白:她原先就和磨鏡少年約定了,磨鏡少年在等她,等她相伴到新羅去。明明白白:當時她離開農村,要回田宅時,已經對磨鏡少年有所許諾,當然也就已經有了決定。

侯孝賢。(李屏賓攝影)
侯孝賢。(李屏賓攝影)

*作者為知名作家。(完整內容刊載於《印刻文學生活誌》2015年10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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