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曼‧藍波安專文:家裡空了 記憶沒有空

2015-06-14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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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意義是,不沖淡水澡,匆匆回家狷急的男人,表示家裡有猝死者,或言詛咒家人。西‧杜鳥的祖父母聽了巫婆的淡水與海水之哲理後,他們才釋懷。此後,他們便記取教訓,以淡水沖洗身體才回家,魚乾庫存的愈來愈多,家族男丁也興旺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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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yanen mu du oned mu o cireng kwan.  「達卡安,請把我的話,休息在你的心海,狷急的人沒有魚吃,回家前,必須用淡水清洗身體。」

達卡安心裡想著,這一則故事,這一席話,在他裝不下漢字的頭腦很快地記憶起來了,彷彿微微的波浪輕拍他的腳跟的同時也幫助他對於這個故事的記憶想像,這種島嶼民族的傳說,也因環境背景,讓他有切身之感觸,至少他記得清楚的是:不沖淡水澡,匆匆回家狷急的男人,表示家裡有猝死者,或言詛咒家人。

魚,排列在石頭上,把漁獲分成男人吃的魚、女人吃的魚兩堆。他們先生食干貝裡的肉,然後使用干貝的殼刮魚鱗,他學到了這一招。達卡安在刮魚鱗的時候,安洛米恩在水潭邊做爐灶放乾柴生火,而後清洗藏在礁石縫裡的鋁鍋,把他已經清洗好的、兩個手掌大的五尾粗皮鯛魚取出內臟,丟進鍋裡煮,以及一隻小章魚。安洛米恩邊看著火,邊刮魚鱗,此時他安靜了起來,他看看逐漸下降的太陽,與海平線之間的距離來猜測鐘錶的幾點,至少夏天的白天比冬季的長,想著,應該還沒有到四點鐘,他想他們有充裕的時間野餐吃魚肉、鮮魚湯。

安洛米恩再以椰子殼舀一瓢海水放進鍋裡,然後在洞穴面海右邊的林投樹叢裡,取出一個乳白色的、可以防雨水的塑膠盒,拿根長壽菸,點了菸之後走向達卡安那兒,繼續刮魚鱗。這些從海裡游泳,潛水射魚,到岸上刮魚鱗,吃干貝肉,取鍋生火,煮魚等等的安洛米恩的行為,都成為初學者達卡安的視覺教育,在野外基本的謀生程序,他認為這是他最充實的一天,勝過於六年在國民學校的學習。

「水世界很美,又可以消暑。」他微笑地想著。他們把刮好魚鱗的魚用海水清洗,之後安洛米恩分成兩份,說:

Imu ya,yaken ya.  「這是你的份,這是我的。」

Karowaro na jyaken, kuni makamong. 「我的份,怎麼那麼多?我又沒抓到魚。」

Iyangay ta ya, tupei yangaya vunungen o ni meiheza do wawa.  「這是我們固有的習俗,抓到的魚兩人平均的分,不是抓到與沒有抓到魚的道理,知道嗎?」

安洛米恩把煮好的鮮魚從鍋裡撈出來放在姑婆芋葉上,幾步路之前,這些魚類還在海裡悠游自在的活著,此刻成了他們自己果腹的新鮮食物,達卡安內心的感覺很美好,認為只要可以潛水就不怕沒魚、海鮮可以吃,也就可以生存了。爐灶上下左右周邊的礁石被柴煙燻得乾淨的黑,沒有任何昆蟲,螞蟻寄生,達卡安十分好奇的觀察他們所在的空間,爐灶周邊被堆壘約一公尺高的鵝卵石,不僅防風也讓柴薪火力集中,同時石頭的溫熱在雨天、在冬季對漁夫而言,是某種自然生活的享受與保暖。兩人坐在人為整理好的、平坦的爐灶口圍著鋁鍋,用椰子殼喝湯,用雙手吃魚肉,海浪就在他們身邊十公尺處,他們的樣子看起來像是無父無母的,自食其力的野孩子,快樂的享受最新鮮的食物。

是的,安洛米恩從台灣回蘭嶼祖島的時候,母親已經去世了三個多月,由他的兩位表哥土葬了他最愛的母親。這是因為他不會寫漢字的信,他的父母親也不會說華語,看漢字,也記不住家裡的郵信地址,也沒有電話,他在台灣C市的碼頭當漁工的時候,他以為他的母親一直是健康的;可是三年後回家,期間沒有任何訊息的,親人的生與死,他當時根本就不在乎。如今家裡真的是「空」了,只剩他的記憶還沒有「空」。家裡沒有了雙親,這個天然洞穴很自然地成了他解決中晚餐的祕密基地,也是他循環記憶的放空與回憶的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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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曼‧藍波安:1957年生,蘭嶼達悟族人,國立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碩士、淡江大學法文系畢業。集文學作家、人類學者於一身,現為專職作家,島嶼民族科學工作坊的負責人。近作有小說《大海浮夢》等,新作《安洛米安之死》預計今年夏天出版。

六月號印刻,陳芳明與夏曼.藍波安深度對談達悟族的海洋詩意。
六月號印刻,陳芳明與夏曼.藍波安深度對談達悟族的海洋詩意。

*本文選自作者最新小說《安洛米恩之死》,(完整內容刊載於《印刻文學生活誌》2015年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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