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曼‧藍波安專文:家裡空了 記憶沒有空

2015-06-14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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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曼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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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洛米恩倏地翻滾身子,頭下腳上如是白鰭鰹鳥似地俯衝入海,緩慢且優雅地拍動蛙鞋兩三下,身子便像刀鋒似的潛入十多公尺深的海,一絲阻力也沒有的感覺,如此之初始經歷,在同學裡,他是第一個,說自己是這領域的第一名。安洛米恩停住在礁岩的斜坡仰視達卡安,陽光直射海底,光線被流動的水扭曲,就像風吹著雨絲一樣的自然現象,扭曲八歪的光線,好像敘述著千億年的星球故事。他指著章魚所在的位置,達卡安便試著潛入海裡探個究竟,然是,他潛不到三分之一的深度,他的耳膜被海水壓力擠壓,讓他脹紅了臉,無法再潛入下去,因而轉頭折返,頭在上腳在下的浮出海面換氣。真困難,他想。此刻,安洛米恩迅速的用鐵鉤勾住章魚頭,章魚反應不及用它的八爪腳攀住礁石,它就已經被安洛米恩從洞裡勾出來了,章魚立即噴墨,他身邊的海也立刻呈現墨黑的一團色澤,安洛米恩在水面上也立即的翻開章魚頭皮,章魚也迅速的被所謂的人類制伏,頭皮翻開就擒。這一瞬間的活頁舞台表演,只有五秒鐘,達卡安羨煞了安洛米恩,認為他是了不起的潛水人。他倆仰起頭顱,在海面上摘下面鏡,四眼綻放出喜悅的勝利神情,安洛米恩立刻又一回的跟達卡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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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kman sang pangognoeita, mo katen ngan.   「這就是抓章魚的技巧,迅雷不及掩耳的,請記住。」

達卡安笑在臉上,記在心海,顯然,這才是他要學習的課程,每一道波浪的魅影好像在陳述著祖先航海飄島的容顏。哇,水世界無奇不有啊!他的腦海如此的想像。

他們繼續的往夕陽下海的方向游,游了走二十步路的時間的時候,他們游到了Jimasapao的小海灣。安洛米恩再次的停住,也再次地跟達卡安說話,說:

Yamavavao do jiya,weito o kakawan a pangangapan ku so Ilek pa a.   「這兒很淺,那個礁石洞也是我的魚庫。」

他們露出在海面的頭顱,還有即將吃魚的牙齒露了出來,達卡安尤其是樂歪了。安洛米恩發現達卡安在海裡游泳的基因是天生的,他感受得到。如此的野性基因是注定排拒殖民者的統化教育,這種心理的反射無須解釋,幾乎完全與他相同,自我解嘲地想,是「神經病」與「零分先生」在海裡的相遇禮讚。

安洛米恩裝魚的網袋裡的魚,他用磅秤的公斤換算的話,約莫是十二、三公斤的重量,魚的尾數是二十尾,對於沒有穿蛙鞋游泳,又逆流的少年達卡安來說,拉著魚游泳是負重的。此刻他在海上的頭顱仰視頭頂上的午後太陽,他猜測的腕錶數字約莫是午後三點左右,對達卡安說:

Kama zikna?    「會累嗎?」

Yabu.   「不會。」

Pangangapan ku do jiya a.Astahen mu yaken am?   「這兒也有我的魚庫。你注視我潛入海裡的地方,好嗎?」

兩個裝不下漢字的頭顱,在海面上遠遠看來像是外海漂來的椰子,此時你會發現那兩個忽隱忽現的椰子是被部落的人歧視的,他們正在為了生存而學習求生。安洛米恩吸了一口氣,即刻潛入水裡,並且趴在海底的鵝卵石上,左手上的魚槍早已指著洞口,手掌貼在木槍末端的發射壓條,如是陸地上的獵人食指輕貼在扣扳機一樣的動作,靜待獵物的顯影。他左看右瞧,然後就浮升,換了兩三口氣之後,說:

Yabu o kankanen(註6), tana.   「沒有食物,上岸,我們。」

─────註6:達悟人對於山裡白鼻心的樹窩、魚類在海裡棲息的洞,若是空的話皆稱之沒有食物。為了生存,樹窩或是魚庫是私人的、家族的祕密基地,由此衍生出達悟人對島嶼氣候的變換與動物、魚類的敏感。

Jimasapao的小海灣沒有沙粒,全是鵝卵石,那兒是蘭嶼邁入現代化後的飛機場末端,小海灣面海的右邊有一處南北通風三公尺高、四公尺長的天然洞穴,邊邊的一隅,有個人為掘挖的小水潭。他們上岸之後,安洛米恩帶領達卡安走向那兒,水潭邊有個被切成一半的椰子殼,供人舀水沖洗身體,他跟達卡安說:

Picipzasan ya no mipapuopao o ta-u.   「這是供下海抓魚的男人沖洗身上的海水的冷泉(註7),之後才可以回家。」

─────註7:當時達悟人的家屋沒有自來水的設施,下海抓魚上岸的男性必須在上岸的附近用淡水沖洗身子才可以回家,沖洗了淡水,沿岸的野鬼孤魂就會遠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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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 ngang?   「這是什麼意義?」

Ma cilulu jimu o anito,nuji micipzas.   「野鬼孤魂會跟你回家,身體若是不沖洗淡水的話。」

Yisyisan tapa o among ta, ta makaniyao.   「我們先把魚鱗刮掉,這是我們達悟人的禁忌。」

他們張大大腿,盤坐在岸邊的陰涼處、微浪波及的鵝卵石上刮魚鱗。此時安洛米恩開始思索,所謂的傳說故事裡的法規,讓達卡安了解傳說裡的典故,他認為,這是他的責任,有必要讓達卡安理解傳統的法規,他平心靜氣的說:

「我魂先前的肉體(意指他的先父)跟我說,這是祖父的曾祖父的曾祖父,是很久以前的故事;伊拉岱部落裡有個名叫西‧杜鳥的人,以前的海水在大漲潮的時候,潮間帶的礁岩海溝全是游進溝覓食的大魚,西‧杜鳥在這個時候,就坐在溝口堵住魚兒游回大海,等著潮水退。退了之後,大魚就被自然的溝口堵住,溝池裡的魚兒就這樣被他輕而易舉的任他選擇,拿回家孝敬他的祖父母,父母親。當夜的黑神降臨之後,他們的家屋在那個時候,盡是野鬼臭味極致的腐屍味,讓他們全家人無法入眠。翌日清晨,懸掛在他們屋簷的魚乾像雲一樣,被風移動得不見了。他每一次的豐收,魚乾就每一次的消失,野鬼臭味極致的腐屍味如西‧杜鳥的人影相隨。有天,他的祖父尋求巫婆解咒,巫婆於是直白的說:你的孫子,每一次從海裡抓魚回家的時候,每次都沒有用淡水沖洗身上的海水鹹味,野鬼於是跟隨你的孫子回家,認為你的孫子還沒有離開海洋,說,祂們有權力吃光你們家的魚,魔鬼認為那些魚還在海裡。所以你們家在黑夜都是鬼味,男人從海裡抓魚回家,必須以淡水沖洗身體,這個意義就是,海水與淡水的區分,淡水沖洗肉身之後,魚類就屬於活人了。

第二個意義是,不沖淡水澡,匆匆回家狷急的男人,表示家裡有猝死者,或言詛咒家人。西‧杜鳥的祖父母聽了巫婆的淡水與海水之哲理後,他們才釋懷。此後,他們便記取教訓,以淡水沖洗身體才回家,魚乾庫存的愈來愈多,家族男丁也興旺了起來。」

Piyanen mu du oned mu o cireng kwan.  「達卡安,請把我的話,休息在你的心海,狷急的人沒有魚吃,回家前,必須用淡水清洗身體。」

達卡安心裡想著,這一則故事,這一席話,在他裝不下漢字的頭腦很快地記憶起來了,彷彿微微的波浪輕拍他的腳跟的同時也幫助他對於這個故事的記憶想像,這種島嶼民族的傳說,也因環境背景,讓他有切身之感觸,至少他記得清楚的是:不沖淡水澡,匆匆回家狷急的男人,表示家裡有猝死者,或言詛咒家人。

魚,排列在石頭上,把漁獲分成男人吃的魚、女人吃的魚兩堆。他們先生食干貝裡的肉,然後使用干貝的殼刮魚鱗,他學到了這一招。達卡安在刮魚鱗的時候,安洛米恩在水潭邊做爐灶放乾柴生火,而後清洗藏在礁石縫裡的鋁鍋,把他已經清洗好的、兩個手掌大的五尾粗皮鯛魚取出內臟,丟進鍋裡煮,以及一隻小章魚。安洛米恩邊看著火,邊刮魚鱗,此時他安靜了起來,他看看逐漸下降的太陽,與海平線之間的距離來猜測鐘錶的幾點,至少夏天的白天比冬季的長,想著,應該還沒有到四點鐘,他想他們有充裕的時間野餐吃魚肉、鮮魚湯。

安洛米恩再以椰子殼舀一瓢海水放進鍋裡,然後在洞穴面海右邊的林投樹叢裡,取出一個乳白色的、可以防雨水的塑膠盒,拿根長壽菸,點了菸之後走向達卡安那兒,繼續刮魚鱗。這些從海裡游泳,潛水射魚,到岸上刮魚鱗,吃干貝肉,取鍋生火,煮魚等等的安洛米恩的行為,都成為初學者達卡安的視覺教育,在野外基本的謀生程序,他認為這是他最充實的一天,勝過於六年在國民學校的學習。

「水世界很美,又可以消暑。」他微笑地想著。他們把刮好魚鱗的魚用海水清洗,之後安洛米恩分成兩份,說:

Imu ya,yaken ya.  「這是你的份,這是我的。」

Karowaro na jyaken, kuni makamong. 「我的份,怎麼那麼多?我又沒抓到魚。」

Iyangay ta ya, tupei yangaya vunungen o ni meiheza do wawa.  「這是我們固有的習俗,抓到的魚兩人平均的分,不是抓到與沒有抓到魚的道理,知道嗎?」

安洛米恩把煮好的鮮魚從鍋裡撈出來放在姑婆芋葉上,幾步路之前,這些魚類還在海裡悠游自在的活著,此刻成了他們自己果腹的新鮮食物,達卡安內心的感覺很美好,認為只要可以潛水就不怕沒魚、海鮮可以吃,也就可以生存了。爐灶上下左右周邊的礁石被柴煙燻得乾淨的黑,沒有任何昆蟲,螞蟻寄生,達卡安十分好奇的觀察他們所在的空間,爐灶周邊被堆壘約一公尺高的鵝卵石,不僅防風也讓柴薪火力集中,同時石頭的溫熱在雨天、在冬季對漁夫而言,是某種自然生活的享受與保暖。兩人坐在人為整理好的、平坦的爐灶口圍著鋁鍋,用椰子殼喝湯,用雙手吃魚肉,海浪就在他們身邊十公尺處,他們的樣子看起來像是無父無母的,自食其力的野孩子,快樂的享受最新鮮的食物。

是的,安洛米恩從台灣回蘭嶼祖島的時候,母親已經去世了三個多月,由他的兩位表哥土葬了他最愛的母親。這是因為他不會寫漢字的信,他的父母親也不會說華語,看漢字,也記不住家裡的郵信地址,也沒有電話,他在台灣C市的碼頭當漁工的時候,他以為他的母親一直是健康的;可是三年後回家,期間沒有任何訊息的,親人的生與死,他當時根本就不在乎。如今家裡真的是「空」了,只剩他的記憶還沒有「空」。家裡沒有了雙親,這個天然洞穴很自然地成了他解決中晚餐的祕密基地,也是他循環記憶的放空與回憶的處所。

小檔案:

夏曼‧藍波安:1957年生,蘭嶼達悟族人,國立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碩士、淡江大學法文系畢業。集文學作家、人類學者於一身,現為專職作家,島嶼民族科學工作坊的負責人。近作有小說《大海浮夢》等,新作《安洛米安之死》預計今年夏天出版。

六月號印刻,陳芳明與夏曼.藍波安深度對談達悟族的海洋詩意。
六月號印刻,陳芳明與夏曼.藍波安深度對談達悟族的海洋詩意。

*本文選自作者最新小說《安洛米恩之死》,(完整內容刊載於《印刻文學生活誌》2015年6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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