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坤良專欄:闊嘴食四方

2015-04-23 06: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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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作couscous的婦人( Clifford A. Wrigh/Cook-Coquus)

製作couscous的婦人( Clifford A. Wrigh/Cook-Coquus)

老台灣人喜歡講「吃飯皇帝大」、「闊嘴食四方」,很多人的本名或綽號就叫「闊嘴」。我長大之後,果真愈吃愈多,而且隨著年齡增長,愈吃愈廣,嘴巴也愈吃愈闊,還吃到摩洛哥的庫斯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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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老家的飲食習慣很固定,早餐一定稀飯配油條沾豆油、醬瓜,或者煎蛋、燙青菜,看不到油葷,午晚餐才可能吃到乾飯或魚肉、米粉湯。麵條只出現在端陽節中午,有甜鹹兩種,甜湯麵煮紅糖,不知始於哪一位詔安客祖宗的獨特飲食習慣。我出外念書之後,才知道早餐不是只吃稀飯,勞動朋友經常一早就兩碗乾飯,配的菜葷素不拘,吃飽一點,才有氣力做工務農。有些小店、攤販作早餐生意,賣的盡是麵食、米粉、肉圓、油飯、豬血湯,無所不有。現代人最常喝的豆漿、米漿,印象中從未在老家餐桌上出現過,至多是夜晚看完戲,就近到豆漿店吃個消夜,當兵以後,豆漿、饅頭才成為我早餐的主食之一。

現代台灣的國運愈衰,大宴小酌愈精進,也愈有國際觀,幾乎可用「承東西之道統,集中外之精華」來形容,從原住民到中國各省口味,從古早味到創意料理,從餐館、小攤子至「到府外燴」,隨去隨吃,隨傳隨到,南亞、東南亞、中東、日本、韓國,歐美等異國餐應有盡有。雖然評價飲食的優劣非常主觀,但我認為「寶島」台灣絕對是超級強國、餐飲界的天下霸主,以飲食的型式、內容、種類與享用時間、空間作標準,台灣無疑地超意趕日,也強過法、中。法國有米其林美食,滿足中產階級的口腹之慾或身份形象,台灣也依樣畫葫蘆興起米其林熱,但本土美食小吃照樣流傳。其他歐美國家縱使軍事、工業、經濟傲視國際,飲食方面卻很難跟台灣較量:美國本土餐飲快速、簡單,英國一無所有,俄國貧乏得只剩羅宋湯,德國讓人有印象的僅有豬腳、香腸。

從餐飲作標準,台灣的月亮的確比較圓,不過,此時此刻選擇一種最喜歡的料理當正餐,我會毫不考慮挑選庫斯庫斯(couscous),這是我較晚接觸,卻又一試成主顧的異國料理。

北非小米飯couscous(取自網路)
北非小米飯couscous(取自網路)

事因可追溯至上世紀八〇年代在法國的那幾年。當時的我,午餐經常是到巴黎大學幾個校區的餐廳解決,每個大學餐廳的用餐方式與菜色不同,有自助餐式的,也有一桌人共同用餐的,每天菜色都有變化。一九八三年九月的某一天中午,某位友人帶我坐地鐵到松榭(Cantier)的大學餐廳用餐,八個人共桌,人數湊足就開動。這天的主菜是一盤晶瑩剔透,像小米食材的金黃色小米粒,還有一大鍋內有香腸、蔬菜的湯汁,看起來有點像羅宋湯,但菜色豐富多了。我參考同桌其他人的吃法,把湯汁淋在小米粒上,邊吃邊加湯,那時一張餐券才八塊法郎(約等於四十塊新台幣),算是物美價廉。這是我首次看到、吃到庫斯庫斯,也許當天肚子餓,覺得特別美味,而後每個星期二(或三)午餐時間一到,我一定趕去松榭。

當時巴黎的市場可以買到已經磨碎的庫斯庫斯,蒸成金黃色米粒狀即可進食。不過,我從未試過速食或DIY的庫斯庫斯,只期待松榭的「大」餐。有了庫斯庫斯初體驗,逢人就誇這道美食,那位友人大概覺得我孤陋寡聞,特別請我去餐廳吃「真正」的庫斯庫斯。餐桌上有陶製尖塔形蓋子的塔吉鍋,裡面的小米粒上面肉類和蔬菜已澆湯汁,味道鮮美,但旁邊沒有一鍋湯,吃起來有乾燥感,很不過癮,倒是餐後濃甜的薄荷茶讓我感受異國情調。

塔吉鍋燉肉飯(取自轟派上海雜誌微信公號)
塔吉鍋燉肉飯(取自轟派上海雜誌微信公號)

庫斯庫斯是阿拉伯國家,特別是摩洛哥、突尼西亞、阿爾及利亞等北非地區以及中東(如黎巴嫩)的傳統食物,大概就像台灣的魯肉飯一樣普遍。它是由比一般小麥略大的杜蘭小麥(Durum wheat)製成的米粒,由於質地硬,必需用石臼研磨成一粒一粒。據說庫斯庫斯字源來自於古典阿拉伯文,原意是磨碎的意思,也可能是形容杵臼聲。由於北非三國曾經是法國殖民地,巴黎的阿拉伯人很多,庫斯庫斯餐廳也很常見。

庫斯庫斯可做主食或配菜,冷食熱食皆宜,亦可做成甜點,但我專攻有一鍋湯的主食,其他興趣缺缺。從法國回台灣之後,幾乎就吃不到這道美食了,它的滋味一直讓我懷念。後來有機會再去美、俄、歐洲,每到一個地方,最想吃的就是庫斯庫斯,然而向朋友打聽,皆一問三不知。有一次獨自在德國法蘭克福逛街,看到一家摩洛哥餐廳,那時是下午三點,先進去打聽,確定營業時間後就等待晚間的庫斯庫斯,因為沒有一鍋(或一大碗),並不合我意,但也算聊勝於無。倒是巴黎,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庫斯庫斯天堂,除了松榭的大學餐廳是引我進門的「聖地」,朋友相報的庫斯庫斯專賣店,就有好幾處,而且多有一鍋湯,供我邊吃邊澆。

塔吉鍋燉飯也可全素(取自轟派上海雜誌微信公號)
塔吉鍋燉飯也可全素(取自轟派上海雜誌微信公號)

一九九七年五月的某日,距離我最後接觸庫斯庫斯至少已經過十年。這天系助教李強通風報信,說他看到電視介紹一家摩洛哥餐廳,我很快地就到位於敦化北路一四五巷的「北非心情」,如願地吃到許久未知其味的庫斯庫斯。餐廳的布置很有北非味,餐具也以塔吉鍋為主,生意很好,主人李小姐本人吃素,看起來很幹練,她嫁給一位摩洛哥人,這天北非先生也在,他說傳統的庫斯庫斯是用手抓來吃,但現在餐廳裡早已附上叉子湯匙等餐具。「北非心情」的庫斯庫斯也不太用湯汁,吃起來有些乾澀,李小姐堅信摩洛哥人吃的庫斯庫斯不用太多的湯汁,他們賣的是原汁原味。不過,為了滿足我的需求,額外遞來一大碗湯供我揮灑,餐後的一壺薄荷茶,也喚起我的摩洛哥記憶。不久李小姐到北藝大開了荷畔餐廳,後來因家庭事故結束「北非心情」,荷畔大概是全台灣唯一賣庫斯庫斯的餐廳,遠近馳名,我每周都招待朋友去「交關」,吃庫斯庫斯,喝甜薄荷茶。不過,台灣的庫斯庫斯「人口」畢竟不多,荷畔難以靠摩洛哥餐存在,也兼作中式料理。前幾年李小姐開始進入宗教哲學領域,毅然結束荷畔,從此我又吃不到庫斯庫斯了。

 摩洛哥的街邊美食(人民網)
摩洛哥的街邊美食(人民網)

最近到摩洛哥旅行,吃了三家餐廳的庫斯庫斯,其中一家沒附湯汁,另兩家送上庫斯庫斯時,遞上一大碗湯,好像看透我的心底話似的。我突然感恩小小的庫斯庫斯,它讓我與非洲、阿拉伯世界隱隱約約有了連結,滿足我懷舊念故,收集世界拼圖的虛榮感。

*作者為台北藝術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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