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世間,琴為何物?——郭強生《尋琴者》

2020-04-27 1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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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琴者》是郭強生創作迄今最好的作品,也是近年來台灣小說難得的佳作。 (圖/music4life@pixabay)

《尋琴者》是郭強生創作迄今最好的作品,也是近年來台灣小說難得的佳作。 (圖/music4life@pixabay)

《尋琴者》是郭強生創作迄今最好的作品,也是近年來台灣小說難得的佳作。這部小說敘述一個聲音和情感的故事,溝通兩者的媒介是鋼琴。故事的主人翁是職業鋼琴調音師,他有絕佳的音感和音準,擅於分辨每架鋼琴的特色,不同環境裡的變化,以及更重要的,琴音缺陷所在。調音師有如醫生,望聞問切、聽音辨色,然後對症下藥。但他也理解,琴聲的好壞是一回事,「完美」的標準卻是見仁見智。彈琴者如何調動技巧,貫注深情,才是演奏成功與否的關鍵。

而當調音師經手喑啞走音的鋼琴同時,是否有他心目中最理想的琴聲?是否有自己最想彈奏的曲子?

郭強生創作多年,筆下的情愛故事流麗而浪漫,近年自剖家庭記憶,省思生老病死的散文,尤為動人。《尋琴者》則展現了一個更複雜、卻更內斂的聲音,時而低迴傾訴,甚至喃喃自語,時而追憶往事,一發不可收拾,時而欲言又止,盡在不言。敘事的聲音主要來自調音師,但我們也彷彿聽到彌漫於其他人物間種種壓抑的、曲折的、滄桑的款曲,此起彼落,交織成一個多聲部的人間網絡。而聲音的抑揚頓挫,唯琴——也唯情——是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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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至少可以從三個方面來看《尋琴者》的意涵。鋼琴調音師年過四十,其貌不揚,一事無成。他因為調音工作而涉入一位女鋼琴家的生活,又因為後者猝逝,而有了接近男主人的機會。調音師從而理解,遮蔽於優雅琴聲下不足為外人道的曲折:老夫少妻的黃昏之戀,曾經滄海的情感考驗,還有種種無償的嚮往和悵惘。當逝者的往事逐漸浮現始料未及的面向;生者的心事並不如想像單純時,調音師不禁迷惘了。原來圍繞著一架史坦威或貝森朵夫,竟有這許多的「琴」外之音。

調音師自己的故事呢?這正是郭強生敘事的用心所在。調音師以魯蛇姿態出現在客戶眼前,看來胸無大志,也從不被瞧在眼裡。然而他豈是池中之物?他是個「曾經」的音樂天才,只是錯過了生命中的時機。從小賞識他的老師,他曾經仰慕的青年鋼琴名師,他所服務的女鋼琴家,都不能洞悉他才華下的陰暗面。那是他出身和階級背景的壓力;性別和情欲的牽引,以及太多不能操之於己的偶然和性格因素。

故事中的人物因琴聲的吸引而有了交集,也發展出意外轉折。一路讀來,我們赫然明白《尋琴者》竟是如此悲傷的小說。每一個人物,甚至當年發現調音師才華的老師,其實都面臨無可奈何的感情抉擇,真情還是謊言,出軌還是出櫃,浪漫還是現實……。調音師自己更是因為一段過早摧折的「情感教育」,註定了此生的蹉跎。而郭強生的傷心之筆不僅僅於此。他處理的作曲家從舒伯特到李斯特到拉赫曼尼諾夫,演奏家從李赫特到顧爾德到藤子海敏,曲終人散,誰沒有令人扼腕甚至黯然的故事?

這引導我們進入《尋琴者》的第二層意義。郭強生筆下「情」與「琴」的關係不只是隱喻而已,更直指你我生命中「情」與「物」的對話。所謂情,不僅是癡嗔貪怨的情,也是情景與情境的情。所謂物,不僅是客觀實象的存在,也是生命欲望流轉律動的總和。情與物交互運作,形成虛實起滅的面貌。鋼琴家必須先視鋼琴為有情之物,才有了可以迴響、共鳴的潛能。而調音師得先從失去音準的鋼琴開始,「物」其聲色,再恢復其內蘊的深情華彩。「與其說是調音,不如說是調律更為恰當。」但要達到畢達哥拉斯的絕對和諧律,談何容易!

於是我們來到小說核心部分。調音師還是懵懂少年時,因為老師賞識,有了向海外歸來的青年鋼琴家請益的機會。青年鋼琴家才華洋溢,他告訴少年,每個人都有與生俱來的共鳴程式,「有人在樂器中尋找,有人在歌聲中尋找,也有人更幸運地,能夠就在茫茫塵世間,找到了那個能夠喚醒與過去、現在、未來產生共鳴的一種震動。」那種震動,我們或者叫作信任,或者叫作愛。

青年鋼琴家的一席話,讓少年為之癡迷不已,哪裡知道這樣的指導是肺腑之言,也是最艱難的指令,甚至詛咒。青年鋼琴家以肉身見證自己的心聲。他畢竟沒有達到事業高峰,反因禁色之戀罹病去世。而少年因為對彈琴人萌生深情而不可得,從此墮入情殤的輪迴,再也不能專心琴藝。青年鋼琴家和少年都必須以艱難的方式理解,成不成為鋼琴大師其實無關緊要。就算征服了鋼琴,征服了樂迷,馴服不了自己的肉身與靈魂,也是枉然。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古老的歎息在郭強生筆下有了新的寓言向度。然而《尋琴者》又不止於永恆的歎息,這帶來小說最讓人意外的一層意義。僱主女鋼琴家過世後,調音師的工作似乎也告一段落。然而女鋼琴家的先生出現,延續了本應終止的關係。先生是生意人,十足音樂門外漢,卻因為種種考量留下調音師,甚至同意合作開啟二手鋼琴買賣行業。因為愛琴,調音師追隨先生來到紐約尋訪舊琴,而紐約終將每個人物的前世今生糾結在一起。

買賣二手琴的安排讓《尋琴者》有了耐人深思的結局。這是一場在商言商的交易?或是愛屋及烏的戀物邏輯?或是出於舊琴難忘、詠物抒情的考量?或是還有其他……?調音師不能無惑。回顧所來之路,他感歎「七歲的孩童與二十四歲的邱老師。十七歲的少年與三十四歲的鋼琴家。四十三歲的中年與六十歲的林桑。」「同樣的間距,反覆如同輪迴,」這樣的生命也是始料未及的吧!音樂是時間的藝術,是關乎失去與逝去的詠歎。但有沒有迴旋的可能?再一次的賦格嘗試?或者,那只是永劫回歸的又一開始?

在小說的(反)高潮,調音師與先生的「合夥」關係懸而未解。他們來到紐約郊外二手舊琴的買賣場所,赫然發現那也是座舊琴的墳場:

沒有窗戶,只有幾盞幽暗的燈光,照出了一整片鋼琴遺骸四處漂流的灰塵之海。上百架等待被處置的舊鋼琴,有的被拆了琴箱,有的缺了音響板,有的仍被包覆在骯髒的氣泡墊中……

失去琴蓋的,斷腿的,被清空內臟的,還有那一組組堆放的擊弦系統,一束束從內臟清空出來的銅弦,如同少了血肉保護的神經掛在墻上,還會簌簌在抖動著……

面對著這座大型的鋼琴墳場,我所感受到的不是驚駭或悲傷,反倒像是一頭鯨魚,終於找到了垂死同伴聚集的那座荒島,有種相見恨晚的喜悅。

琴的廢墟,情的廢墟。郭強生呈現了當代中文小說最憂鬱的場景之一。郭強生以往的小說強調情愛可一而不可再的純潔度,情殤無以復加的痛苦。《夜行之子》、《惑鄉之人》、《斷代》都有這樣的傾向,每每難以自拔。在《尋琴者》的尾聲,他似乎提出了和解——或是解脫——的暗示。這使他的敘述增添了「一切好了」的向度,那是大悲傷之後的虛空。小說尾聲,調音師造訪鋼琴大師李赫特故居,一處最枯寂靜默的所在。遙想大師當年的琴音,此時無聲之處勝有聲。郭強生的小說這次顯出了「年紀」。

一九八六年,郭強生出版《作伴》。少年已識愁滋味,那是他告別青春期的宣言,也是初入文壇的印記。時隔三十五年,他依然尋尋覓覓,尋找知音:「只有那個頻率,那個振動層次,可以把我帶進讓我感覺安全,又帶著一點悲傷的奇妙領域。」此琴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驀然回首,他寫出《尋琴者》,他的半生緣。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木馬文化《尋琴者

責任編輯/林安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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