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奧客有多變態?加護病房護理師曝:家屬毆打醫護、要求把學妹像狗一樣拉著繞行

2020-03-21 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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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比我大一輪的護理師學姊身上,我得以窺見自己未來的模樣:那麼有能力的護理師,值勤外的時間也要貢獻出來,帶著要製作的資料回家,並以讓人沒胃口的祭祀飯菜隨便打發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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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要求改善護理師惡劣處境的建議,醫院高層充耳不聞。面對此景,同時看著護理師後輩繼續接受不當處境,讓我感到愈來愈無力。最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終於出現—曾經躊躇不已的我,毅然決然離開醫院。

那是五月的某個星期六,當時護理長是採取間隔兩週、一週上班五天的出勤制。當時有位爺爺處於半身不遂的狀態,他的肺部不好,做了氣切手術。由於爺爺的氣管異常狹窄,醫師在脖子放置長管後以線縫合固定。脖子上的管子形同爺爺的生命線,但他原本就很固執,也完全不配合治療。為了安全,我們在爺爺的雙手綁上約束帶。不久前他曾掙脫約束帶、自己把脖子上的管子抽掉,一度造成心跳停止,還好學妹跑過去迅速施行心肺復甦術,好不容易才救回來。

爺爺有三位和他很像的女兒。監護人會客時間快到了,護理師會在這時整理病床。學妹解開爺爺手上的約束帶,按摩長時間被擠壓的背和屁股,清洗流出來的糞便。接著為了換上新尿布,將爺爺半邊麻痺的身體往側邊推,這時神志清醒的爺爺伸出一隻手,想要抓住脖子上的管子。縫合的線鬆脫,管子差點又要被拉出來,還好學妹及時注意到,一邊驚叫一邊抓住爺爺的手阻止。就在這時,監護人會客時間開始,爺爺的二女兒走了進來。

「這位大姊,妳是在對我爸大吼大叫嗎?」

看到醫師,爺爺的女兒都恭敬地稱一聲「醫師」,但總叫我們護理師「大姊」。

學妹一邊綁緊約束帶,一邊說明狀況。二女兒一直瞪著她看,轉身說要換大姊進來,但大女兒並沒有馬上進來。外面傳來一陣吵鬧,接著竄出三姊妹尖銳的辱罵聲。最後,又高又壯的大女兒踩著沉悶的步伐,大聲喊叫著進入加護病房。

「妳就是打我爸的女人嗎?」

話到底是怎麼傳的,怎麼就變成護理師打病人了呢?正在會客的其他監護人,目光紛紛聚集過來。學妹還有其他病人要照護,擔心引起誤會、造成困擾,首先鄭重地向大女兒道歉,並說會客時間結束後會詳細說明。但激動的大女兒不由分說地抓住學妹的衣領,二女兒也跟了進來、破口大罵,開始粗暴地推學妹的背。學妹就這樣被揪著衣領,往外拖行。

眼前的事全在一瞬間發生,我完全無法置信。沒有時間猶豫了,我跟在學妹後面,一邊跑一邊試圖將家屬粗暴的手拉開,但並不容易。最後,好幾名護理師一擁而上,好不容易才將大女兒扯住衣領的手鬆開,而學妹的衣服早已被扯破。

我們叫來警衛,把她們請出加護病房,家屬們卻不肯罷休,大喊著「把人交出來」,一副要把毆打她們爸爸的護理師趕出醫院的模樣,引起一陣騷動。和大女兒一樣高壯的丈夫此時也加入戰局,舉起臉這麼大的拳頭,作勢要揍過來,怎麼說都說不通。

激動的他們提出無法想像的要求,例如要把學妹像狗一樣拉著繞行,才能真正平息怒氣。接著又為了確保證據,要求院方交出監視器影片。幾名院方管理人員立刻趕來,聽取對方的要求。為了確認監視器影片,這次是兩手臂滿是刺青的三女兒進來病房。

「她真的在打我爸耶。」

畫面中,學妹為了防止爺爺生褥瘡,將他往側邊推,按摩背部與臀部。

「看吧,他們正在用力勒爸的脖子吧?」

畫面中,四名護理師一起靠近,要將半身不遂、姿勢歪斜的爺爺扶正,移到病床上。

女兒們對護理師所做的事,顯然一無所知。院方管理人員也不發一語,只是聽著對方發洩。他們凝重的沉默,讓一名毫無過錯的護理師就這樣成了罪人。

「有哪個畫面在打人和勒脖子呢?這是為了讓爺爺不生褥瘡在按摩背部,那個則是把要爺爺傾斜的姿勢扶正。」

我冤枉到無法忍受,打破了沉默。她們不理解護理師所做的工作,卻沒有任何人指出那是誤會。

我的話頓時讓氣氛降到冰點。三女兒轉過頭瞪視我,像是要把我給吃了一般。我也不退縮,正眼看著她。

「妳誰呀?不知道的話就給我滾開!」

我正打算回話,站在我身旁的人卻推了推我的手臂,示意我安靜—竟然是醫院管理人員。

身為護理師,對於監護人無理的惡言劣行,必須永遠親切相對,那根本是一種無言的壓迫。絕望淹沒了我。她們異於常人的行動,令人委屈到無法承受。

她們一離開,醫院管理人員開口,表示因為是個人引起的暴力事件,如果覺得委屈,請以個人名義向警方報案。說完這個不可置信的建議就走了。

真可笑!明明是護理師在醫院裡照護病人,遭受監護人暴行,卻要個人看著辦。他們難道沒有意識到,因為監護人引起的騷動,已經讓其他病人陷入危險了嗎?身為值班護理小組長的我,完全沒臉面對一起值班的學弟妹們。

下班後,一起值班的幾名護理師到警察局報案;他們做完證人筆錄後,寄了訊息給我。我在醫院裡呆坐了好長一段時間,腦袋好像被掏空了,難以忍受的背棄感受充斥全身。訊息裡頭說,有位學妹手機裡翻拍了監視器畫面,警察看了之後,說的確是醫療暴力,適用加重刑罰,站在我們這一邊。比起醫院管理人員,原來警察更能信任。

從那之後,爺爺的女兒們輪流來會客,把我們的對話錄音起來,還時不時未經同意就進行拍攝,同時威脅我們,說已經向某個電視臺舉報,很快就會有報導出來。我採取同樣的行動,也對她們錄影、錄音。為了保護學弟妹們,我必須變強,不,即使假裝也要裝得很強。但其實當時真的很孤獨,無時無刻內心深處都有無法抑制的自責和愧疚。

「學姊,我……好像沒辦法再當護理師了。」

負責照護爺爺的學妹開口對我說。此刻她的肩膀蜷縮、顫抖著,流下溫熱的淚水。以往總是理直氣壯的模樣,如今已消失無蹤。

這位後輩非常聰慧,甚至完成了博士課程;而我這個做學姊的,好像什麼事都不能為她做,讓我陷入更深的自責。內心的煎熬,使我好幾天無法入睡。

心靈被絕望和自責占滿,我已經沒有信心可以好好照護病人了。面對病人,這樣的心態當然不可取。我雖然有母親要奉養,但自責以極快的速度,幾乎要將我整個人吞噬殆盡,已經快要撐不下去了。

最後,離開醫院的想法愈來愈強烈。我打算相信自己,跟隨我的直覺走。自那天以後,我終於下定決心離開醫院。寫好辭職信,就這樣結束了二十一年又兩個月的護理師生活。

諷刺的是,離開醫院後,我才開始真正看清「護理師」這個職業。

護理師一職,比其他行業還需要正直與真誠待人的心。只有在我交出自己的心、真心對待病人時,他們的病情才會好轉。但也正因我們的任務是守護病人,才會不懂如何計算利害關係,狠不下心來,也無法看著掌權者的臉色過活。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和別的行業相比,護理師向來不追求自己的權利,面對所有不公,只是一味忍氣吞聲。

當我放棄、退讓的那一刻,我的病人也會跟著退縮。因此要守護病人到最後,護理師自己必須先受到保護與照顧—過去我始終不知道這個事實,只是自己急得跳腳。沒有人給予我們勇氣的情況下,護理師只能不斷給自己打氣;然而獨自掙扎終有其極限,我們只能撐到再也撐不下去為止。即便是為了病人著想,護理師一職都必須得到更多保護和照顧。

「妳那麼容易讓步,只會被別人利用。現在這是什麼世界呀!」

媽媽年輕時相信爸爸,隨他離開故鄉到陌生城市生活。生下我們兄妹後,卻必須獨自撫養我們長大。有天媽媽逐一分析我柔弱的個性時,說了這席話。

當時我還是個大學生,打算畢業後從事護理師這種穩定的工作。當年,我對世界充滿信任又過度霸氣,媽媽的忠告根本聽不入耳。她看我始終沒有改變心意,眉頭緊皺,再次開口:「要做妳想做的事,就必須先理直氣壯!妳以為那是容易的事嗎?」

在那之後又過了好長一段時間。當醫院壓迫人權的報導大量出現時,已經離開醫院的我,又再次想起這段昔日對話。母親早已忘了此事,我卻記得當時仍年輕的媽媽,看著不知世事的我就要飛奔而去,眼神裡盡是擔憂。

新聞報導披露,原來我第一次參加招募考試的S醫院,給新進護理師的起薪只有三十六萬韓元 。此事一出,護理師遭受不當待遇和人權蹂躪的相關報導也接連出現。原來那些偶爾傳入耳中、真相不明的謠言,全都是真的。

我曾真心喜愛過護理師一職,但我們沒有得到應有的薪資,又遭遇無數不公對待,有時人權還受到侵害—母親說的話,全都是事實。

那段時間所累積的種種悲傷,突然一口氣傾瀉而下。

作者介紹│金炫我

MERS第一線加護病房護理師。曾任外科護士,於重症加護病房照顧重症患者長達二十一年又兩個月。韓國濟州漢拏大學護理科、翰林大學研究院臨床照護碩士學程畢業。

身為護理師,她長期致力於社會醫病認知、人權問題與護理師待遇的改善。更因其照護專業上的貢獻,及身體力行的照護精神,於二○一六年獲頒「年度護理師」獎項。

本文經授權摘錄自春光出版社《我是護理師》(原標題:我相信我的決定)

責任編輯/林安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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