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宇澄專文:我要從西走到東

2017-01-29 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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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故宮與景德鎮合辦「御窯瓷器」展( 新華社)

北京故宮與景德鎮合辦「御窯瓷器」展( 新華社)

「我要從西走到東,我要從南走到北」。我們是從西安去太原,那舊吉普車掛著當地牌照,司機是個警察,A解釋說,這只是雇來的普通司機,穿這一身,只為路上順利,嘿嘿,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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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在十年前,接近警察的那制服、大檐帽也都為橄欖色,車是灰綠色,帆布棚為陳舊的淺灰色,有不少補丁了;我們向東開,經過了臨潼,一直開往華陰;四月底,柔和的河風已經從潼關那邊吹來;A是西部人,F是可愛的廣州小夥,長髮,他醉了就唱:「我要從西走到東,我要從南走到北」;車裡已有了一個銅川製造的粗瓷藍花大碗,早晨離開西安時,我們趕去蓮湖路,與M道別,但辦公室沒人,我發現數年裡給M的信文,已經被理成一冊掛在牆上,附「私人所有,不得翻閱」紙條,牆角那巨大的藍花粗瓷碗,口徑三十五公分,碗內有「私人用品!」紙條,屋子裡很多東西都留有紙條;F說:處處留條!於是我留下了一個告別的紙條,抱了這口大碗,關上門走了;我們曾在銅川的窯廠看老鄉們製造這種笨重的瓷器,厚胎、藍釉、大花,幾筆就畫妥一個,當地鄉人就端著它吃麵,自重二斤有餘,從此每逢顛簸,我都抱著擔心它碎裂;之後,我們到達了風陵渡,黃河是在此拐彎,兩岸平展的黃色河灘,遠到目力不及,呈現著平整溫和,醬黃細膩的河泥毫無雜質,無窮無盡,如窯廠備存的坯料;河水為青黃色,鄉人掮起濕漉的羊皮筏,如一面厚牆聳立,高大,慢慢移過;大河沒有波紋,彷彿永不流動,在陽光籠罩下還沒有醒來,廣大、昏沉、安靜;古渡附近,一孤單小販叫賣著小茴香餅,夾雜青色細點的生麵餅子,埋入火燙的白石子堆裡焐熟,等拿到手裡,仍是生麵的顏色,熱,香軟,每個一角;之後,我們尾隨孤單的吉普登上鏽跡斑斑的輪渡甲板,船不必鳴號,四周再沒有船了,我們就這樣離開陝西,到岸便是山西境地,因為天氣晴朗,一切都不再荒涼,枯燥,或者嚴峻。

鹿港的傳統小販。(圖/天下雜誌提供)
鹿港的傳統小販。(圖/資料照,天下雜誌提供)

總是遙遠的前方,山巒間隱約的灰白色杏花,悄悄開放著,「我要從西走到東,我要從南走到北」,F不時重複,我們停車吃飯,永無盡頭的指示牌,藍花碗一路搖晃;我們途經靜無一人的堯廟,A在亂石中翻到的那一大塊手印磚,曾一度陪伴我的大碗走了好多公里,千年前手造厚磚的背面,有窯工清晰的深刻掌紋,可磨成一件別緻的硯台……但因為太重,A最後放棄了。我們一直順著呂梁山往北疾行,第二天傍晚到達某鎮,我們吃了刀削麵,A和F拜託一位後生,要找地方唱歌,那後生答,本地從來沒有歌廳,並立刻騎車去找,然後看他滿頭大汗回來——事後才知,這位後生把我們領入的地方是一所當地小文化館,那時,天已經黑盡了,我們見遠處那房屋的燈光,門口煙袋鍋的亮點,人很多,屋裡確實有一架電視,有話筒,滿滿坐了人,自帶小板凳,大姑娘小媳婦,孩子在哭,裹白羊肚手巾的大叔大爺吆喝給我們讓道,我們正驚異,聽得一老漢說:是接到廣播了嘛,有廣州、上海、西安的歌星來唱歌,就來了嘛。

就是那年,我終於把那個藍花碗抱回了上海,第二年,我讓工人師傅在它底部開了一個圓孔,接上排水管道,裝上銅製水龍,它變為了一個小水池,可以用來洗雞毛菜,洗茶壺……去年搬家後,藍花水池就在老房子的角落裡待著,上個月去看,發現它已落滿了灰塵……

回憶的滋味,目的地,車,歌,風和風景,紀念物,氣息,氛圍……遙遠的十年前的這次旅行……

烏魯木齊夜景。(旅遊網)
烏魯木齊夜景。(資料照,旅遊網)

我知道F現在仍然在廣州,成家了,女兒五歲。二○○六年春節,我的朋友A基本是獨自度過的,他早已不再寫詩了,一直感到累;他是在大年初一那天,獨自離開了烏魯木齊的家趕去哈密,是為生意上的事情拜碼頭。他開著嶄新的福特車過去,預備初三返回;但在初三的這天早晨,當他開出哈密的岔路口,卻沒有走西向烏市的道路,而只堅定開往了東方,他一路不斷放著音樂,其中有那首陳舊的「我要從西走到東,我要從南走到北」,他抽著煙,半途下車解手、加油,直行一百七十公里,到達了星星峽,然後繼續前行,開往敦煌——這個階段,他確實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什麼,能這樣固執前行,為什麼去到前面那遙遠的所在……哈密距離敦煌四百公里,離開他要返回的烏市,遠距九百五十公里。路上幾乎見不到人,雪、沙漠,夜裡的敦煌小城掛著奇異密集的紅燈籠,當地人習慣在這夜燒冥紙,到處有火光,但是沒有人,極其冷清;他不知自己來這裡做什麼,想到十幾年前當地有個畫家也許還記得他,打聽到最後,沒有此人,於是他找旅店住下了,店裡專為他把樓下歌廳門鎖打開,讓他自己一人在裡邊唱歌喝酒……最後他睡著了;第二天,他調頭西去,開往烏魯木齊,在一百二十公里處,被一位同樣孤單的警察攔下了,見車裡就他一人,一個光頭的中年男子,警察極其警惕,立刻仔細檢查他的車,包括輪胎和後備廂,他沒帶駕照,於是被押到所裡去查,等電腦上出現A的駕駛執照檔案,警察才舒一口氣,關心地問他:大過年的,就一個人,無人陪伴,走這樣遠的路,不寂寞嗎?家出什麼事了?他說沒出什麼事,一切都很好,沒有事情。

他的回答是真的。

「我要從西走到東,我要從南走到北」。A想把這內容寫成電影,記錄這無目的旅行;不回家,大家都要回家,是他沒想到的問題……影片內,那個人物一直開著車,抽煙,加油。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也許他憶起了一位中學女同學……他還記得她的笑容……最後他在一小縣城裡,或一個小鋪子裡買煙,碰到一位胖大嫂,她帶著幾個小孩,她的憨厚丈夫冒雪趕回,一家人陪他一起喝了酒,吃了過年餃子……他逐漸知道了,這就是他過去的女同學,他不驚訝,覺得這樣的圖畫的溫暖,於是他道別,上路走了……

無目的,無理由,車,孤單、荒涼,這本不是中國題材。

在某種時候,所謂苦悶,已脫離現實的原來節奏,張開翅膀飛出來……

《我們並不知道》書封。(東美出版社提供)
《我們並不知道》書封。(東美出版社提供)

*作者為資深編輯、作家,本文選作者新作自《我們並不知道——金宇澄散文》(東美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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