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與淚水，寫得最悱惻動人，蕩氣迴腸，要算川端康成《千羽鶴》第二章〈林中夕陽〉內，太田夫人往訪菊治父親茶舍的一段。未讀到下雨，便先聆聽到雨聲—開始時是雨打在樹葉聲音，跟著是雨落在傘上聲音，越來越近。然後才是下女在紙門外喊呼著太田夫人到來的聲音。
大概是太田夫人一入大門，在趨近茶舍的路上便把傘收起來。看到茶舍，景物依舊，人面已非，菊治父親，同時也是她情人的三谷先生，已經亡逝。遂而情不自禁，淚下如雨。
更由於思念三谷，四十五來歲的太田，竟然和比她小二十歲的菊治發生關係。那真是難以解釋難以啟齒的錯綜心情，雖然她依舊是一個柔順婉轉，諱若莫深的被動女子。
看到茶舍，看到菊治，在雨聲中，那真是嘔心泣血的一場無言慟哭啊！把一切的語言，付諸於雨聲淚影裡，她俯伏在窄廊前，臉上盡濕，廊前門檻也盡濕。
菊治原先以為是臉上雨水的，待看清楚竟是淚水，水一般的淚，不斷從她眼裡往下流淌。而菊治原先以為雨水落濕的廊前門檻，竟也似是被淚水弄濕了。
如此一來，雨與淚水，竟是分也不清；猶如在太田夫人的眼裡，分不出兒子與父親，菊治或三谷先生。
2
雨會常讓人想起一些歌，有三毛夜雨敲窗的〈曉夢蝴蝶〉，也有美國九十年代吉他女歌手珠兒（Jewel Kilcher）一鳴驚人《你的片段》（Pieces of You）第一張唱片內，自己撰唱的〈愚騃遊戲〉（Foolish Games）。
歌裡那個站在雨中耍性格的男人，好讓女孩心傷心疼：
You took your coat off
And stood in the rain
You’re always crazy like that.
And I watched from my window,
Always felt I was outside looking in on you.
你把外套脫下
站在雨中
你經常是那麼瘋狂。
我自窗口望出去，
常覺自己從外面看進你的裡面。
那種心情，真讓人心中淌血。她不斷訴說：「假如你沒注意，沒看到，這是我一顆心，在你面前淌血。這是一個我，跪倒在你腳下。」
然而所有這些，反反覆覆，不過都是一些愚騃遊戲吧。可是這又是一個不尋常男子，令人如痴如醉。他蓬髮黑眼珠，敏感而害羞：
你站在門口沒有話說
除了談論一些天氣之外。
歌的第三段，就更可愛了：
早晨的你總是英姿煥發，
吸著香煙喝著咖啡高談闊論
你的藝術哲理，能感動你的巴洛克
你喜歡莫札特，以及其他喜愛
我在旁笨拙胡亂地彈著吉他。
這真是她仰慕的一個男人，最後一段她這般告白：
You’d teach me of honest things.
Things that were daring, things that were clean.
Things that knew what an honest dollar did mean.
I hid my soiled hands behind my back.
Somewhere along the line, I must have gone
Off track with you.
你教導我以無數誠實事物
有些膽大妄為，有些純潔無邪，
也有那些不為銅臭所欺。
我把髒手藏在背後
在某一點上，我一定
和你背道而馳。
這樣的一個人到哪裡找呢？最後她喟然感嘆：對不起，我把你看錯成另一個人了，一個關心我的人，一個和我氣味相投的人。
世間情事多皆如此，相愛於誤會，分離於了解。
3
那天和愁予、梅芳在東京，相約共遊上野公園，乘地鐵抵上野站，步行入博物館路上，在廣場臨時搭蓋帳蓬內的一家京都百年糕點老店「鶴屋吉信」喫著紅豆糕點及喝著綠茶。
悠然想起《千羽鶴》內繼續發展的故事。太田夫人自殺身亡後，女兒文子把舊房子與舊回憶一起賣掉了，搬了出來，菊治再去找她—「菊治找到了文子租住的房子後，是在上野公園的後面」。
也許，就在趨赴上野公園的路旁吧。雖是虛構小說，因為相信及熟悉書中情節，竟有一種親切感覺。太田夫人之死，就是因她了解到菊治永遠不是他的父親三谷，永遠沒有一種代替。
同樣，菊治也了解到，文子永遠不是她母親太田，也永遠沒有代替。
我沒有和愁予說起心中想起的這段故事，他是我的好朋友，我喜歡他，因為我倆交往，從來就言寡意濃，莫逆於心。許多事情不必問，也不必答。我們繼續向前走去，進入博物館，有兩面大型青銅唐鏡，即是從中國輸入日本的舶載鏡，多屬超過二十厘米的大鏡。一為葵花盤龍鏡，此鏡種曾出土於廣東韶關張九齡墓，自是盛唐之鏡。另一為海磯鏡，屬山水鏡類，鑄工精巧。此二鏡與日本其他仿製鏡不同，自是國寶唐鏡精品，殆無置疑。
看著鏡子，又想起在邊緣疑沾染有太田夫人口紅的茶碗，不勝感慨。假若茶碗會說話，自會道出太田與三谷兩代的恩怨情仇。然而假若鏡子會說話，那又是如何一段開元天寶，京都奈良的滄桑？那些曾在鏡面反映的容顏，曾經是誰？如今安在？李白〈代美人愁鏡二首〉詩內云：「美人贈此盤龍之寶鏡，燭我金鏤之羅衣」，遙想長夜紅燭，金鏤羅衣，清光掩映，美人照鏡，孤芳獨賞，令人目眩神馳，心醉情傷。
4
離別最難，懷人最難。不是走的那人，而是留下來的人。
走的人去到新地方，自是流連景物，目不暇給。或是訪新敘舊，喜不勝收。但是留下來的人睹物思情，卻常悲從中來，無以排遣。長夜無寐，憶念濃郁，冬夜促短，竟然天快亮了。「世間諸物，皆以夜間最為美妙，晝間衣著以樸實為宜，夜服則以華麗閃爍最佳」，這是吉田兼好在《徒然草》內說的話。夜裡華衣，有如美人攬鏡自照，夜未央，夜末央，行樂需及時。
行樂及旦，海誓山盟，天長地久，也有時而盡。
別離之中，生離最難。吉田又說，人心變幻，莫測如風之未定，瞬間如櫻之飄落，許多當年互訴情愛歲月，如今想起日漸遠去的情人，令人黯然神傷，與死別無異。然而有若白絲已染成顏色，再也無法重新開始。
我又想起太田夫人，當初她在鎌倉與菊治首度相見，隨即在旅舍訂情。在離別時，川端一定漏寫了一段文字。
以太田如此柔順纏綿的性格，在離別時，假若菊治穿的是縛鞋帶的皮鞋。太田一定會首先堅持替他穿上襪子，然後跪在玄關前替他穿鞋，並縛上鞋帶，每一道結，都是一重心事，縛完又縛，依依不捨，牢牢扣上，最後留下一個活結，讓他離去。
＊作者為詩人、作家，美國南加大比較文學系及東亞語文系教授。本文選自作新著《傷心菩薩》（允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