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又天專欄:復興了粵語歌壇的毛記電視分獎典禮(上)

2016-02-14 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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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記電視分將典禮的,開場曲《Dance歌之王》的歌舞場面不算豪華,卻能讓作者反覆播放,低迴不已。(視頻截圖)

毛記電視分將典禮的,開場曲《Dance歌之王》的歌舞場面不算豪華,卻能讓作者反覆播放,低迴不已。(視頻截圖)

黃霑在他的博士論文《粵語流行曲的發展與興衰》中悲觀地說:1997年以後,粵語歌壇的衰象,恐怕是很難再扭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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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幸萬幸,今年,黃霑終於錯了!

可惜黃霑沒有活到現在,沒有看到「毛記電視」的橫空出世,沒有看到

1月11日毛記電視舉辦的《第一屆十大勁曲金曲分獎典禮》。

先講結論:《第一屆十大勁曲金曲分獎典禮》宣告了粵語歌壇的復興,因為他們得到了人心。

雖然他們的作品都是二次創作,但就像粵語歌和港劇、港片方興未艾的黃金時期,毛記電視的藝員與節目,能讓觀眾真真切切地感到:他們和我們是一夥人,是和我們在共同成長、一起面對時局的。

並且,他們認真地商業化,不只是玩票,而是正式的成立公司,取得授權,做新聞,做廣告,做短片,一步一步得到死忠的擁躉,終而在今年的1月11日,於伊利沙伯體育館這個正式的場子,辦了一場滿座的三小時節目。節目進行時,Facebook上就已有許多看著直播的網友在實時轉貼、討論;而在那一晚之後,香港幾乎所有網路媒體,還有主流媒體的娛樂版、副刊專欄,都在談論他們,談論這個文化現象。

如果我沒有搞錯的話,這種關注程度,是近二十年未有的事。這個「分獎典禮」,贏取了多年來香港任何一家電視台、娛樂公司都再沒有取得過的認同與關注。

「毛記電視」是何方神聖?大家查一下香港網絡大典即知。這邊只簡單講:它在規模上不是一個正規的電視台,它原來只是一家叫《100毛》的雜誌,成立這個台,也只是在網上拍惡搞短片,然而他們的惡搞,處處針對主流媒體、娛樂圈和政治的弊病,例如其名稱「毛記電視」(mou4 gei3 )就是取「無線電視」(mou4 sin3)的諧音;《勁曲金曲》是改自無線的《勁歌金曲》;這次的「分獎典禮」更是抵死的絕妙之作──

長久以來,香港娛樂圈的各式頒獎典禮,由於主辦者並非獨立單位,就脫不出「分豬肉」的質疑,乃至讓人完全失去興趣;而今毛記把「頒」(baan1)去掉右半邊,變成音近的「分」(fan1),不但狠狠地將那些正式的頒獎典禮諷刺了一把,而且,明明白白叫作「分獎」,擺明車馬是自己友頒給自己人,所分發的「十大」也就不必見什麼高低了。只改了半個字,就有了嶄新的喜感與親切感,可見這群人的惡搞,乃是有著敏銳的文化觸覺和深厚的文字功底,決非泛泛之輩。

他們惡搞,更不只是為了搞笑。香港人懷念美好的1970-90年代,毛記也就繼承了那個時代的精神來創作,甚至屢屢邀請當年的前輩藝人、原唱本尊來演出,原唱見到自己的舊歌在二次創作中得到新的人氣,接通了現下,也樂得再與大眾同樂一把,而毛記的名譽也就蒸蒸日上,通吃了老中青三輩。

不多介紹了,下面就來賞析一下,這些始於惡搞的作品,是怎樣做到了比認真的大製作更加扣人心弦。

開場舞:全台偽員《Dance歌之王》

「偽員」是相對於真人。毛記的藝員有很多藝名,可隨作品而更換;至若以本名上陣,或者請到真人上陣時,前面就加個「真‧」以作區別。

這首〈Dance歌之王〉改自〈K歌之王〉,出動了全台人馬,歌舞場面不算豪華,卻能令我反覆播放,低迴不已。單看它的改詞,只是把林夕原詞的歌名換成舞蹈,並沒有太多新意,甚至還有一些斷句不當之處,可是,搬上了舞台,幾十人載歌載舞合唱起來,登時就有了魔法般的神異魅力。

陳奕迅的〈K歌之王〉原曲,唱的是一個在「娛樂至死」的時代中,負責幫大家掏心掏肺的歌手,如何堅持必須用那萬般痛愛的傾情演出,換取觀眾你我幾許不經意、不在乎的鼓掌。原曲MV,場景在KTV包廂,陳奕迅在鏡前死命地唱,而後面同行的朋友都在各自玩鬧,毫不在意他的表演,如此表現出了藝人的痛苦與宿命,表現了流行歌曲這個行業深層的訴求與恐懼,表現了後現代社會的疏離,因而被各路論者評為粵語歌的經典之作,也是林夕的代表作之一。

〈K歌之王〉唱的是歡唱外表下的痛苦,〈Dance歌之王〉則一反其意,跳的是苦中作樂。由獨唱變為合唱,相同的是傾情與觀眾交陪,不同的是,這回他們預設觀眾是領情的,是在乎他們的,而他們就要與我們一同在這歌舞中,對香港及世局中的種種荒謬亂象,予以解嘲。

看這段原詞:

將我漫天心血 一一拋到銀河

誰是垃圾 誰不捨我難過

分一丁目贈我

改詞:

將我腳踭啲血 一一拋到銀河

誰人落踏 誰不驚我行貨

分啲獎座贈我

(腳踭:腳跟。啲:一些)

用字上的細微變動,卻是命意上的根本差異:原曲是悲觀的泣血乞憐,這裡卻是樂觀的自信向前。時代背景的差異則是:原作出品時的2000年,是香港娛樂圈盛極轉衰已有兩三年時;如今的2016年,是市道已經壞到不能再壞,正有待浴火重生之時。原曲除了表露藝員心緒,有一層警世的意味;這裡,則在已經明瞭個中生態的前提之上,更加了一層勵志。

是自勉,也是互勉;「分獎典禮」開宗明義就是赤裸裸的「自己給自己掌聲」,但他們歌舞這一跳,你就感到,他們想到的並不只是自己,他們心懷的是整個香港與這個時代。

這是極度認真的二次創作了,不是惡搞了。

〈K歌之王〉原曲,我在短時間內頂多聽個一兩遍;這首〈Dance歌之王〉卻能令我不斷重覆播放,縈迴腦際。不是他們唱得比原作好,而是他們整體的心意更能引得現在的我共鳴。

十大勁曲金曲第十位 :《終身習武》真.鄭融

香港網絡大典:《終生習武》,改編自鄭融主唱的《終生學習》,於2015年8月3日推出,並邀得原曲歌手鄭融在《毛記電視》的《勁曲金曲》節目中演唱。

有關歌詞內容主要影射之前在網上流傳的港女踢打跪地港男的影片。歌曲推出後深受網民歡迎,連原曲作詞人梁勵文也有在facebook回應。

這首只有放錄音,沒有現場演出。男人與女人的戰爭是亙古的話題,近年市況不佳,男性「廢青」面對著善於計較的「港女」(這兩者都是非常狠毒而悲哀的標籤)愈發抬不起頭,於是女人打男人的場面一出,也就能引動更多情緒,包括這首將之去到更盡的改歌。

十大勁曲金曲第九位 :《胸追人》真.王宗堯

香港網絡大典:《胸追人》,2015年毛記電視《勁曲金曲》作品,改編自古巨基的《傷追人》,於2015年8月10日推出。歌詞內容影射香港警察在光復元朗中以「胸部襲警」為由拘捕一名女子的事件,並以黑警的角度刻劃被胸部襲擊的感受。

最絕的一句歌詞是「我最多 把警棍暫時就當不屬我」,乃諷刺那位毆打市民的警官強辯的「手臂延伸論」。

十大勁曲金曲第八位:《越癌越愛》盤菜瑩子

香港網絡大典:《越癌越愛》,2015年毛記電視《勁曲金曲》出品,改編自吳若希主唱的無綫劇集《使徒行者》片尾曲《越難越愛》,於2015年11月2日推出,由「盤菜瑩子」主唱。此歌曲主要回應世界衛生組織有關經常吃加工肉類會增加患癌風險的言論,而有關改歌的MV中,「盤菜瑩子」刻意戲仿原唱吳若希攝鏡姿勢以作嘲諷。此歌曲推出後深受網民歡迎,不少網民表示「盤菜瑩子」唱得比原唱更動聽,連原唱者吳若希也有在facebook分享此歌曲。

有關化工食品的歌詞,台灣人應該很容易有所共鳴。必須注意的是,以飲食入歌,是粵語鬼馬歌曲的一大傳統;孔子曰:「食、色,性也」,食物的話題有時候比情色更加親切、普遍而能引動集體記憶。

國、台、客語歌裡也有不少講到食物的歌,但很少能如粵語歌玩得如此圓熟頻密。這是深深值得我們觀摩的。

十大勁曲金曲第七位:《中女羅生門》真.葉蘊儀feat. 

香港網絡大典:《中女羅生門》,改編自麥浚龍及謝安琪主唱的《羅生門》,於2015年7月27日推出,並邀得知名歌手葉蘊儀在毛記電視的《勁曲金曲》節目中演唱。有關歌詞內容主要反映中女心聲,並延續《羅生門》的故事,講述女主角人到中年,經歷感情失敗,竟又再次想起男主角的好,想要翻兜一吃。

好久不見葉蘊儀!還記得以前港片裡的這位玉女嗎?她淡出多年,現在胖了,唱得也沒有以前好了,但唱起這首歌,感染力實在十足。合唱的「專家Dickson」是毛記的基本班底之一,這個長得一臉衰樣的傢伙是個妙人,來日必成大器。

中女者,中年女子也。以往主流歌壇的情歌,極少能有如此狠辣地如此呈現殘酷歲月下的失歡女子。而香港的改歌詞人了不起的一點,就是沒有把這等諷刺歌詞寫成徹底的嘲笑;這首〈中女羅生門〉是以第一人稱的觀點去神入她的處境,在至極的悲哀之下,仍有希望與溫情。更加了不起的是:這回專家Dickson前來對唱,他們又加了一段針鋒相對的詞,把葉蘊儀扮演的中女的剩餘希望,也無情地置之不理了:

  (女)那動人時光 今日才回看 

  (男)寧願毒下 踎喺個浴缸

  (女)隨時可跟你半夜渡嚴寒 就Book起那間房 

  (男)不想唱合唱Song

  (女)這十年時光 我經已有脂肪

  (男)逃離異性 天天也預咗 自己單手上網

  (女)皺紋前掃陰影 等陣咪又流汗 成日整甩晒啲批盪

  (男)其實就我已勁忙 要定期去鴨寮逛模型行 砌嘢勁忙

  (女)別懶忙 (男)下個七月

  (女)願排期團聚於 關島某地方 (男)食成碟頹飯飲 青島至係爽

      (單手上網:另外一隻手幹嘛,大家都知道)

女方想再重溫舊夢,男方卻已完全不在乎了,一個人過宅男的生活,吃吃喝喝,玩電腦玩模型,自在得很。溫情與現實的對比。

十大勁曲金曲第六位:《想搭很難》真.張崇基、張崇德

香港網絡大典:《想搭很難》,2015年毛記電視《勁曲金曲》作品,改編自張學友、梅艷芳的《相愛很難》,於2015年9月28日推出。歌詞內容諷刺港鐵有關限攜行李風波。

事由是,2015年中開始,港鐵屢次拒絕乘客攜帶超過行李規定尺寸的普通物品乘車,但同時網民卻發現不少水貨客利用港鐵運送大件貨物的離譜情況,惟港鐵一直視若無睹。有樂手帶大提琴被刁難,又有女學生帶古箏被禁搭。於是有改詞曰:

  要搭港鐵很難 就難在其實古箏有四五尺長 怎麼辦

  帶Cue棍都難 運太大的嘢就沒收 我再無力歸還

  運奶粉卻不難 盡情運成萬幾喼冇有怕 我從來唔設限

  帶水貨好閒 做個站長有責任給予貴賓面露歡顏

  水客入站 讓佢有空間

  返上大陸 送佢去到終站

  人哋賺錢多休息少 畀佢過闊閘 唔擔心 你哋看不過眼

  無論在東涌於金鐘 都永遠記住第一戒 強客先於港燦

末句「強客先於港燦」再不是諷刺,而是直接罵了。從文學的角度上來說這並非上品,但如果你認為這不是講文學的時候,這樣直接的詞就有它使人羞惡、惻隱的力道。原曲也是一首不錯的情歌,又是名家之作,但在芸芸情歌之中也不特別;二次創作的魅力,就在能把特定事件勾連上原曲的煽情樂句,在反差之中更加凸顯這世事的荒誕。乃至於,我是聽過了這首改歌,才回去找原作來聽的。(下期待續)

延伸閱讀:

低能的毛記電視(林日曦)(節錄)

「網上電視是否必死無疑?」

「當電視被置於網上時,電視節目長度還需要依從舊有常規而維持在半小時至一小時嗎?」

「只做短片可以被稱為電視台嗎?」

還有那種通常一被問出來就會偷走全場氣氛的終極問題:「其實甚麼是電視?」

不,我不是期待得出那種像「連續動態的圖像和聲音轉換為電子訊號,並通過各種渠道傳輸電子訊號,後再將電子訊號還原為圖像和聲音的技術,就為之電視」之類的答案,我所好奇的是,人類在心靈層面上對電視的認知共識,亦即「電視的意義」。像「甚麼是人生」、「人生的意義」一樣,當被問出來後,連我自己都覺得好低能。可往往就是這類低能問題,才是混沌中最需要被解答的問題。

甚麼是電視?曾經我們都很清楚答案:那是一個有趣的屏幕,裏頭發出一些令辛勞工作一整天回來的人感到放鬆的光,我們可以從中得到笑聲、眼淚和各種小常識的增長;它能帶出一些流行於城中的小熱潮,為同學間、同事間、朋友間在沉悶的生活中帶來茶餘飯後共同話題。

還有最卑微的一個基準:曾經,我們不會羞於承認自己是其觀眾。那才是真正的電視。

想到這兒,上述那些牌照不牌照,頻譜不頻譜,全都變得不那麼重要了。而我們亦都開始坐言起行,着手籌備香港第一個無牌……呀唔係……係毛牌電視台──「毛記電視」。

*作者台北人,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候選人;作家、歷史研究者、也是漫畫工作者。2013年創辦「恆萃工坊」,目前的產品有《易經紙牌》和《東方文化學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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