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看柯林．鮑威爾在聯合國安理會引人注目的表演（展示了劈里啪啦的攔截電話、衛星拍攝的照片和精心策畫的電視片段），我問自己：這會改變你對伊拉克戰爭的看法嗎？答案是：不會改變多少。我仍然不相信支持伊拉克戰爭的理由，也懷疑反對伊拉克戰爭的理由。
一位朋友最近這樣評論桂冠詩人在伊拉克問題上的立場，「他牢牢地騎在牆上」。「騎牆派」算不上是一種稱讚。
大多數人讚賞當機立斷，鄙視猶豫不決。敵對的政黨政治要求迅速站隊並誇大微不足道的差異。媒體激烈地爭奪電視觀眾、聽眾和讀者，呼籲強硬、極端的立場：布希vs.海珊，貝恩vs.柴契爾、克里斯多福．希欽斯vs.彼得．希欽斯。你懂的，這讓電視更精采。
但在伊拉克問題上，我還是喜歡為揪心的自由派猶豫不決的立場辯護。作為自由主義者並不意味著總是要在艱難的問題上猶豫不決。我強烈反對蘇聯侵略捷克斯洛伐克和阿富汗，強烈反對美國干預尼加拉瓜和薩爾瓦多、軍事干預波士尼亞和科索沃、對阿富汗的基地組織發動戰爭，這都基於充分的自由主義理由。伊拉克有所不同並且更加困難。我看到了正反兩方四個有力的理由。
支持
- 海珊政權是當今世界上最令人厭惡的政權之一。他對庫德人進行種族大屠殺，還讓自己的人民生活在恐懼中。推翻他對他的國家和該地區而言都是福音。無論戰後的伊拉克會多麼混亂—肯定會混亂，就像戰後的波士尼亞、科索沃和阿富汗——它幾乎已經不能更糟糕了。
- 海珊曾兩次襲擊鄰國。正如鮑威爾所記錄的那樣，他儲存了大量可怕的生化武器並且正在隱藏剩下的生化武器。他還試圖獲得核武器。如果他獲得有效、可裝載的核武器，這對世界來說是一個重大的災難—就像如果北韓獲得核武一樣，但由於海珊的為人及其所在的地方，情況會更加糟糕。我支持對於獨裁者的核武裁軍運動（Campaign for the Nuclear Disarmament of Dictators, CNDD）。
- 他在十二年間藐視了十六項聯合國決議。他顯然不想裁軍或者與聯合國的監察員充分合作。（自傲的主權國家獨裁者會做什麼呢？）與在科索沃採取軍事行動相比，在這種情況下採取軍事行動在國際法中能獲得更有力的理由。第二項聯合國決議將為「正義戰爭」理論提供所需的「恰當授權」。
- 後果（樂觀）。這可以促進中東的民主變革。和平、繁榮、重建的伊拉克—「西德式的伊拉克」—可以成為整個地區的模式。沙烏地阿拉伯和伊朗緊隨其後。自由的傳播可能最終改變解決巴以問題的地區背景，因為東歐的民主化最終解決了德國的分裂問題。
反對
1.戰爭應該總是最後的手段。無論美國高科技的新炸彈多麼精準，都將有無辜的伊拉克人喪生。難道未來幾年不能通過當前威懾和限制的手段控制海珊嗎？
2.「正義戰爭」的理論需要「良好的意圖」。總體而言，我認為布萊爾有良好的意圖。我不相信布希政府。當然，那邊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心思，人類的動機總是複雜的。我列出了一份動機的索引，可以粗略看一下：
- 感覺這是廣泛「反恐戰爭」的一部分，「九一一」事件後，反恐戰爭變成了保衛美國國土安全的戰爭：二十％。
- 真正相信海珊擁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對自由世界構成重大威脅：二十％。
- 對無法抓到奧薩瑪．賓拉登或者收拾基地組織感到沮喪，再加上相信至少可以利用強大的軍事力量擊敗海珊：十五％。
- 第一次波灣戰爭未竟之業的感覺再加上布希個人對「那個試圖殺死我父親的傢伙」感到憤怒：十五％。
- 布希的政治顧問卡爾．羅夫（Karl Rove）初步估算的國內政治優勢（或許現在後悔了）：十％。
- 沒有退路的感覺。海珊仍然當政，布希如何參加下一次總統大選？十％
- 轉變中東的希望，也是為了以色列的長期利益：五％。
- 石油：五％、你可以根據自己的品味改變比例，但無論你選擇哪種方式改變它，都無法構成總體上占多數的充足理由。
3.海珊與基地組織的聯繫微乎其微。柯林．鮑威爾掌握的所有證據都不能表明更多的聯繫。伊拉克戰爭是始於「九一一」事件的反「伊斯蘭法西斯主義」文明鬥爭的延續，這種說法根本站不住腳。奧薩瑪．賓拉登將海珊政權視為叛教者。它們是兩件非常麻煩的事情，但也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
4.後果（悲觀）。即使伊斯蘭恐怖爆炸者討厭海珊，英美對伊拉克發動「帝國」侵略將增加阿拉伯恐怖襲擊歐洲和美國的機率。如果想讓中東民主化，帝國戰爭並不是入手的最好方法。支持伊朗的天鵝絨革命、促進沙烏地阿拉伯的民主改革、讓夏隆和阿拉法特達成共識推進以巴問題的解決要更好。無論如何，以占領模式讓西德和日本產生民主是歷史中的特例。我們可能會看到一個「南斯拉夫式的伊拉克」，被庫德人、什葉派和遜尼派瓜分。布希領導的美國還沒有為「國家建設」做好準備，波士尼亞、科索沃和阿富汗等七零八落的國際政府算不上是令人鼓舞的例子。總而言之，地區影響更可能是壞的而不是好的。
我的直覺是，如果你在黑夜中給東尼．布萊爾注射真相的血清，他將基本上坦承這種自由派的猶豫不決。除非我們可以親眼看到，否則我不相信他有那種能夠讓我們所有人相信的祕密才能。外交辦公室不斷在他耳邊輕聲警告。但在公共場合，他熱情洋溢，甚至像傳教士般令人信服。為什麼呢？當然是因為他就是一個格萊斯通基督教自由干預主義者。或許因為他認為保持英國與美國的團結和影響力，甚至比伊拉克戰爭可能帶來的消極影響更加重要。但是還因為他是首相，而不是作家和時事評論員。他必須做出決定。他必須領導。他必須說服心存疑慮的公眾和憤慨的政黨。
這並不意味著我們所有人都必須這樣做，熱情洋溢、過分簡單地相信複雜的兩難處境中的一面，即使這樣確實可以讓電視更好看。
二○○一年
＊本文選自印刻文化出版《事實即顛覆─無以名之的十年政治寫作》；作者提摩西‧賈頓艾許（Timothy Garton Ash）為英國牛津大學歐洲研究教授，聖安東尼學院以賽亞‧柏林教授研究員，史丹佛大學胡佛研究所高級研究員。為《衛報》、《泰晤士報》、《紐約書評》等報刊撰文，並出版多本著作。代表作品有：《檔案羅蜜歐》、《吾民》以及《事實即顛覆─無以名之的十年政治寫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