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書》什麼是真實的歷史?──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

2015-11-25 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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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自己,認識歷史,也是要不斷辯証反思的。

認識自己,認識歷史,也是要不斷辯証反思的。

究竟什麼是歷史事實?我們以台灣的歷史為例。在台灣,1990 年代以來最典範的台灣史,也就是許多人相信並強調的歷史事實,大致如下。臺灣最早的住民是原住民;數千年前他們便在此生活,有考古遺跡為證。300 多年前鄭成功驅走荷蘭人後,許多閩粵移民與鄭氏所率官兵在此定居,他們是閩南人、客家人的祖先。1949 年前後又有一批大陸軍民隨蔣介石及國民政府來台,他們是外省人的祖先。這個「歷史」,也說明台灣的族群社會現實—廣義台灣人分為四大族群:原住民、閩南人、客家人、外省人。其中,原住民是被征服者,外省人是新住民,閩南人與客家人是真正的臺灣人(狹義台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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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提及的鄭氏據台的歷史,相關閩粵移民的歷史,國民黨政權及蔣介石來台的歷史,無疑都是歷史事實。然而,這並不表示它們是絕對重要的歷史事實,也不表示它們無論如何都應被選擇、編入台灣歷史之中。譬如,台灣歷史也可以如此書寫—很早以前便有一些英雄先民居住在這個島上,他們是台灣老居民的祖先,後來陸續從大陸遷來許多逃荒、逃難的民眾與官兵,他們是新移民的祖先,所以現在台灣有兩個主要族群,老居民與新移民。以上所述的過去也是歷史事實,只是將鄭成功、蔣介石等英雄祖先的歷史省略簡化而已。台灣人不如此說歷史,並非因為它不合歷史事實,而是它不符合台灣有「四大族群」這樣的社會現實。

今日所見的世界是如何形成的?人類與歷史的關係、社會與歷史的關係是甚麼?更重要的是,深入這些問題,能夠為現在的「我們」帶來甚麼幫助?進一步追問:當代歷史學的定位是甚麼?

《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一書,圍繞著上述議題的種種設問,揭示近代歷史學遭遇的危機,凸顯作者王明珂的用心所在:歷史學如何突破重圍,反省自己的價值。王明珂現任職於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去年甫榮膺中研院院士。他擅長結合人類學、社會學的視野,並且多次前往四川西北進行田野。本書是繼《羌在漢藏之間:一個華夏邊緣的歷史人類學研究》、《華夏邊緣:歷史記憶與族群認同》之後又一力作,作者總結過去的研究的經驗,為讀者揭示歷史與社會之間的關係。

關於歷史學家的任務,「尋找真相」想必是最令人鼓舞,也最具價值的答案。然而,本書屢屢指出,人類活在一個充滿各種「表徵」的世界,甚至對於「過去」也不是真的如實呈現。其實,古人也受當時社會的影響,他們的所思所想並沒有那麼純粹「真實」,參雜不少「想像」,想當然耳,粗心的歷史學家稍不察覺,也可能錯使「想像成真」。例如《後漢書‧西羌傳》關於西羌的描述,不少是想像、經過簡化,甚或誤解的認知。《後漢書》稱「所居無常」、「不立君主」,這種觀察的背後,充分表現了記錄者的自我認識:居有定所,崇奉君主。然而,西羌不是居無定所,他們有固定的草場,當然也有自屬的社會組織,只是沒有一個中國式的皇帝。

從「事實」到「歷史」,其實經過書寫者的選擇,今日所見的歷史不過是「曾經發生的事」之一部分。再者,歷史雖然包羅萬象,提供廣闊無垠的園地,但今天我們記住的「歷史」往往只是前者的一部分。作者為了分疏這些概念之間的關係,前面幾章從學理到實踐,列舉了不少重要學者,以及生活可見的案例。

簡單地說,本書指出近代歷史學的發展,透過「類比法」(analogy)累積了豐富的成果。但是,在這個定義「相似」、「差異」的過程中,研究者其實也建構了一個我們所熟悉的知識體系,而這樣的知識體系,同時合理化我們原本擁有的知識,以及社會。譬如作者提到語言學者以詞彙、語法的相似與否,建立「語系」、「語言」、「語支」等一層層有親疏知別的語言體系。考古學者則透過器物型態(morphology)、層位學(stratigraphy),依照考古資料間的相似與相異,建立起各種考古文化、類型的特色,在這個尋找「相似性」的過程中,人們常陷入「社會文化迷障」。

換句話說,知識體系的核心穩居核心,至於邊緣則永遠是邊緣。我們定義、尋找何者是「相似的」、「相關的」、「合理的」,以此建構一個我們所熟悉的知識體系。同時,這個知識體系又合理化我們對現實的認知。

例如在 1930-40年代,史語所的民族學者在中國西南、南方的邊疆蒐集大量的「民族文物」。這些學者所收集的,大部分是「漁獵工具」,包含獵刀、山羊網、弓箭、陷阱。雖然當地百姓實以「農業」為生,不過受到進化論觀念的影響,人類由漁獵、游牧到農耕的概念,導致民族學者傾向收集漁獵工具。這些陳列在博物館中,也強化了觀看者心目中的「邊疆」:他們是落後的、他們驗證了我們從漁獵到農耕的文化進程。

當然,人們之所以會忽略、遺忘這些細節,繼續支持這個原有的知識體系,仰賴的不只是學院裡的研究者,更值得注意的是本書提及的「典範歷史」。作者強調,當代最能代表典範歷史者,莫過於由國家編審出版的教科書。透過這些讀本的傳播,閱聽者自然而然地接受一種主流的歷史詮釋,無形之中成為支持社會結構的一份子。以美國史來說,歐洲移民乘五月花號(Mayflowers)來到美洲,此一事件與其他歐洲移民來到美洲共同被認為是重要的歷史,這些歐洲移民建立憲法與國家,「征服」了印地安人,後來又有不同的移民來到美國。這樣的歷史敘事,安排了「美國人」的核心與邊緣,歐洲移民、印地安人、後來的移民。

王明珂指出,我們所看到的世界與認同的價值,實際上與當代社會關係密切。例如沿著「典範歷史」的脈絡思考,教科書呈現的畫面,區隔了漢人與其他族群,分別了不同群體的歷史,而這裡頭總有一個「核心」,大家圍著她旋轉。因此,如果受到「典範」的影響,閱聽者容易接受一套價值觀,以此品評所見所聞,我們甚至透過這些「實踐」重新加強了這套典範。例如,新聞播報了「工人會拉小提琴」的報導,將此視為「特殊的」值得上電視,而工人也一臉「靦腆」、甚或不好意思地演奏。這整件事本身就傳達了社會對於「工人應有的行為」、「拉奏小提琴的身分」兩者的定見;倘若閱聽者不加反思,照單全收,實際上是躋身進入整個循環之中:「認為工人拉小提琴很怪」暗示著懂得小提琴的人應有與之相符的社會身分。

中研院士王明珂與其著作《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文本與表徵分析》(允晨出版)
中研院士王明珂與其著作《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文本與表徵分析》(允晨出版)

《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完整地交代人們的「認識」如何誕生、運作,成為作者所稱的表徵。本書特別強調「人類生態」在歷史知識、歷史記憶生產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人類生態包含三者,分別是「環境」、「經濟生業」與「社會結群」。環境就是地理條件,經濟生業則是人類如何開發土地資源,形成不同的經濟型態;最後,當人類為了從事特定的經濟活動,建構了各式各樣的社會組織、群體,也就是作者筆下的社會結群。

大部分的研究者已經注意到,不同的社會群體,他們選擇作為認同的物質、人物、一段歷史故事,都會因為他們的社會身分(例如工人、高中生、台北市政府員工等)而有所不同。相形之下,作者認為「人類生態」是一個缺乏深入探討的因素,我們居住成長的土地條件,深深影響我們如何記憶。例如某地關於祖先的傳說是這樣的,當地有三塊可開墾的土地,貧瘠有別,對應到傳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三個兄弟來到這裡,佔住最好那塊的是老大,其次是老二,最次是老三;這個故事合理化資源分配的現況。

既然如此,我們所知所習的知識,產生了潛移默化的效果,令我們只能夠聽到一種聲音,這就是社會化的過程。最能夠象徵這個過程者,莫過於「博物館」、「展覽館」。我們常覺得「眼見為憑」,但其實社會藉此傳遞的並非真實的「歷史」,而是傳播主流的「文化」。正如作者所陳,博物館中對於原住民或少數民族之傳統的展示,是「我們」透過物品的選擇、安排、展出,來傳遞出一組結構完整的社會記憶。親眼所見不一定真實,我們所見到的只是一個充滿「表相」、「象徵」的世界。

不論是學院裡的研究者,或是社會上的所有人,如何不被表象所蒙蔽,因此變成了關鍵的問題。如何反思各種資訊的意義,也就是作者推出「反思史學」的價值所在。本書提倡「在文獻中作田野」(do ethnography in archives),揭櫫三種分析工具,分別是「陶器的比喻」、「凹凸鏡的比喻」、「燃燒木桿的比喻」。

其一,當我們接收到一則訊息審視一份歷史文獻,聆聽一段對話時,都應該注意書寫者(製陶者)選擇那些要素作為材料,而他的選擇與其認同情境是甚麼?書寫者怎麼把過去編織成故事,在甚麼樣的場合中述說、怎麼述說,用甚麼樣的形式保存這份文獻?

其二,不僅要關注這只陶器,閱聽者更要觀察不同社會情境下人們所說的「歷史」差異,透過比較的眼光,我們得以區別不同陶器的結構(偏見)。

最後,作者提醒我們要把眼光從「結果」移到「過程」;換句話說,歷史就像是燃燒木桿,如果我們只是注意看到燒掉的殘餘,忽略尚未燃燒的木桿,都是過分偏頗,反之亦然。更好的方式是仔細觀察「正在摩擦快要發熱的那一部分」,也就是反思歷史變化的各種動態因素,絕非拿著結果倒推過去,受典範歷史的箝制。例如,木桿未燃與已燃的部分代表某種社會變遷前、後的差異,我們如果只看到未燃的部分(未漢化)或已燃的部分(已漢化),自然容易做出判斷。作者借鑑在中國邊疆田野的經驗,認為微觀這些處於「漢、非漢」之間的人們,如何交換訊息、相互影響,更能說明漢化的意義。

作者關於陶器的比喻,關注的是「抉擇」在歷史行動者身上的重要性,他們選擇甚麼成為歷史,而這都與前述的人類生態、社會記憶緊密相關。作者指出我們不僅要關心「抉擇」,同時不可忘記經由「移動」的考察,廣泛的收集,聆聽、觀看不同的故事,比較陶器的差異。最後,「燃燒木桿」的比喻揭示一條步入邊緣的道路,有時候我們站在尚未燃燒、已燃燒的一端(非漢化論、漢化論),不如深入未燃、已燃之間(胡漢交雜),置身於一個典範歷史較微弱的世界,重新體會那些微不足道的線索。

從理論基礎到實際操作的展示,作者鎔鑄多年的治學經驗,結合人類學、歷史學、社會學的視野,匯集在「反思史學」的旗幟下。本書藉由許多生動的例子闡述事實、歷史、現實的關係,限於筆者的學力與篇幅無法逐一列舉。必須指出的是,作者表示「反思性歷史知識與解構性歷史知識類似,但不同於解構性歷史知識以『否定』歷史來解構人們的認同,反思性歷史知識並不否定『歷史』與人們的認同,而是期盼以一種對過去的詮釋與理解來塑造具反思性認同的個人。」

本書提供的思辯方式,其實期盼的是更逼近真相,期盼的是反思我們所認識的世界,期盼當代社會經由學習歷史而反省。正如作者所自承的:「我們需要致力於建立一種對人類社會的整體認知,它能讓我們體認當代人們所相信、主張及爭辯的『歷史』與社會之間的關係,因此讓我們對社會現實,以及個人在其間的認同、處境及相關言行,有深入且具反思性的了解與體諒。」最後,回到本文伊始關於台灣的故事,「四大族群」的說法深刻地影響當代社會,至於要如何突破族群的藩籬,訴說新的台灣故事,正有賴本書屢屢闡述的「反思史學」吧!

*作者為歷史學系研究生。本文原刊《故事》,授權轉載。更多好文請看《說書》粉絲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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