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專文:北京買房難,賠錢賣房也難

2015-11-22 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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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天通苑居住區在北京市北五環以外地區,是北京最大的居民聚集區之一。(房地寶網)

北京天通苑居住區在北京市北五環以外地區,是北京最大的居民聚集區之一。(房地寶網)

房子暴漲至高掛雲端時,買房的痛苦與賣房的幸福,在我都非常深淵和豐富。新世紀的初,北京天通苑的名字和菩薩、關公、老布希及當時我們國家領導人江澤民的名字一樣響亮和福音,人人說起「天通苑」,都如未進廟門就收到了不收費的高香和金箔:經濟適用房,每平方米兩千六百五十元,將來還有地鐵通到門口上。具說小區一建成,醫院、學校、商場、劇院和圖書館,都會春暖花開,應運而生,使北京之北轉瞬間成為北京的歐洲和美國;現代和後現代,在那兒就如有土地就必會有甘露,有甘露就必有花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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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買到天通苑的房,北京人幾乎每天在預售期中都晚上兩點、三點到售樓處門前去排隊,那急切如急病要到醫院就診掛號樣。那隊伍,龍蛇陣陣,如同春節前人們在北京火車站等待還鄉般。為了能買到天通苑的房,我和妻子連續三天起早排隊去要號,最後在別人都深夜兩點排隊前,我們不睡覺,夜裡一點就從十幾里外趕到那兒坐在凳上打盹兒,最後天道酬勤,多勞多得,我們在來日八點半交上一萬元,就拿到一個房號了。

而在選房時,房是沒有的,只是牆壁上掛著麻麻片片寫有編號的戶型圖。你根據那平面戶型圖,擁有二、三分鐘的時間讓你站在圖前看,想要多大面積的,兩室或三室,朝東或面南,在後邊等急了的客戶催促中,喜喜慌慌手一指,售樓員在你指的地方用紅筆畫一下,那也就是了你家將來的人生留宿處。我是和妻子還沒弄明白那平面圖的東南西北就被後邊排隊的人催著逼著了,還沒想清是要大廳二室的,還是小廳三室的,手就朝著一個地方指去了。及至從選房的售樓大廳走出來,都沒記清我們選的是三室一廳還是兩室兩廳的房,然大約一百二十平方米,那是記得清楚的,至於一百二十平方米到底有多大,也就沒有概念感覺了,因為此前住房都只說你家幾間房,不說多少、多少平方米。

無論如何說,剛過 2000 年,我們家就擁有公寓住房的希望了。這如同還沒看見河,就首先看見了一座華麗的橋,那幸福,那美滿,連我和妻子新婚的時候都沒那感覺。為了慶祝這從天而降的餡餅砸到了我頭上,我們決定請一次客,而且重點是請真正開始買房時要借他們錢的好朋友。一番密謀和計畫,菜有了,酒有了,要請的客人也到了由部隊會議室改建而成的我們家,我說起了買房的經歷和故事,想一步步誘導我準備借他錢的朋友進入我為他準備的鴻門陷阱時,我那同鄉的書商朋友竟忽然問我說:

「你預定了多大面積的房?」

「一百二十平方米。」(註:約36坪多)

「太小了。」他拍了一下桌子說,「這麼小,將來你還要有書房,還想把母親接過來,一百二十平方米怎麼夠住呀。」

我苦笑一下子:「就這—怕還要去借一半錢。」

朋友把他的肝膽掏了出來了:「你去找誰借?還是我來給你吧。既買你就買大些—就買最大面積的,缺多少錢都由我來添。這樣你將來自己有書房,還能把母親接過來。」

事情簡直就是水不到而渠成,種子還捏在手裡邊,田裡就有甘雨了。而且朋友還提供信息說,天通苑的開發商是東北人,和大作家梁曉聲可能是朋友,只要曉聲肯出面,你想要什麼樣的房,就可能會有什麼樣的房。

我也就去找了梁曉聲

曉聲爽朗一笑就給我寫了一張紙條兒。拿了那條兒,如拿了中央辦公廳的文件般,再到天通苑,我就不再是我了。老闆派了祕書陪我去天通苑二期工程中看現房,且那現房都是人家藏在手裡準備留給各種關係的。我便從那關係房中挑了一套最大面積的,兩百多平方米的頂層閣樓房,還白送一隅十幾平方米的大露台。從此後心花怒放,體會到了改革開放、搞活經濟的好,非常想寫篇文章發在《人民日報》的頭版上,整篇文章的文字都是:「萬歲!萬歲!萬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那些天,那時候,我因為這房子,覺得長年纏身的腰病、頸椎病,也忽然好轉輕多了。妻子也每天做飯唱著歌。孩子也為生活添磚增瓦,錦上添花,每每考試都是班裡前三名,那世事和生活,人生與理願,再談自己頗有煩惱或不順,自己都會罵自己欲望貪婪,活如一條餵不飽的狗。可是呢,接下來的半年後,有關天通苑小區的信息就不再一樣了,說那兒確實是要修地鐵,可地鐵哪個世紀修好是誰也不知道的事;說天通苑確實可能會有醫院和學校,是怎樣差的醫院和學校,那就誰也不能知道了;說確實會建大商場,可一定是菜市場比商場還要大,因為天通苑最終建成計畫居住人口是三十萬;三十萬人吃菜喝水要比奢侈購物重要得多。

三十萬,那是中國一個縣的人口哦。

三十萬,在歐美就是一個中等城市的人。

還有朋友告訴我,天通苑小區不斷有偷盜和斷電,且還有時不時的流血和人命案。總之說,我在天通苑買的經濟適用房,其實就是買了人生無盡的煩惱和苦痛,如傾家蕩產去買了一個可以看見和預測的陷阱及禍災,且還買在六樓上,面積雖然大,可以把母親和岳母接過來,可日日年邁的母親、岳母她們能爬上六樓嗎?你閻連科常年腰疼和腿疼,再過幾年你自己能爬上六樓嗎?凡此種種,如此等等,你現在唯一可以做的選擇是,趁買房的人們還沒醒過來在天通苑購房就是花錢買災前,趕快把房子賣出去,把最燙手的山芋送到別人手裡邊。

這就賣房嗎?

怎麼能不賣。只有傻瓜才不賣!

賣。一定要盡快、盡快賣!而且那時房價已漲,每平方米還能掙上幾百元,賣掉我可能會掙幾萬元。

於是間,就從買房的急切,轉瞬間進入了更為急切的賣房裡。似乎三朝兩日賣不出手,災難就必將降臨到我家我頭上。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容易被信息所左右,如一寫作就被情緒左右樣。這就又開始賣房推銷,招攬買家了。東鄰西舍,同事朋友,見人我就告訴人家說,我家要賣房,誰要買了就來找我家。不圖賺錢,能一把清的按原價給我就可以。

就有人來我家商議買房了。有同事加好友,很神祕的來找我商量說,他可以一把清的買走我家的房,條件是他買我家房,我們不能說給任何人,包括他的妻子和他最親密的人,保密是這次買買的前提之前提。因為賣之急切,且人家來買房,也大有幫我之情誼,也就一拍即合,水到渠成。

一週之內,我就又把那房賣了出去了。

將近兩百四十平方米,我買時加上各種手續費和預交的物業費,大約六十四萬元,賣時朋友兩次送去現金六十二萬元,然後笑而堅定地對我說:「沒錢了,死活只有這些了!」我們全家便就無言傻傻地站在那,不知該怎樣應對這吃虧兩萬的場面和僵局。因為人家說完還又馬上接著道:「閻老師,我買房是為了幫助你。知道你借錢急著還人家,不然我不會一把就把房錢給你提過來!」

如此的,這般的,也就只好含冤認下那少了的將近兩萬元,因為我也覺得人家是好心為了幫我才買我家的房,不是為了幫助我,人家根本不會買。然這樣,我和妻子提著那第二筆錢去銀行存錢時,銀行又發現那完全一捆捆有出納小章的百元鈔票裡,還有多張假鈔票。氣不過,打電話去問那朋友時,那朋友說假就假的吧,那麼多錢混幾張假的我哪能知道哦。

後邊的事,就是接著催朋友抓緊過戶那房子。可是因為人家忙,也因為我家懶散和別的事,就那麼一年又一年,催了十餘次,人家不理我們也不去過戶那房子。到末了,終於催到人家不快我也不快時,有一天,人家為了我的情緒才答應去過戶。然要過戶時,發現原來只需幾萬元的過戶費,一夜間長到三十餘萬元,人家又因此暫停過戶了。我也就只好作罷著。可這次作了罷,一罷又幾年,待我知道天通苑的房價從每平方米的兩千六百五十元,漲到十倍多的二萬七、八到三萬元,我又催人家去過戶,說實在對不起,你不過戶影響著我家買房和貸款,還又親自去見面求人家。可人家對我說,那房還是暫時放在你作家的名下吧,放在我名下不合適,我不想讓人知道我自己有那麼大的一套房。

十多年已經過去了,實在想不到,在今天的中國或北京,別人買房是一件天難地難的事,可在我,賠錢賣房也是這麼難的一樁事。

作者與青年作家蔣方舟(右)合著的新作《兩代人的十二月》(印刻文學》。
作者與青年作家蔣方舟(右)合著的新作《兩代人的十二月》(印刻文學》。

*作者為中國知名作家,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被譽為「荒誕現實主義大師」。2013年,獲布克國際獎提名,是繼2011年蘇童和王安憶之後第三位入圍該獎項的中國作家。2014年獲卡夫卡獎,成為繼村上春樹後第二位獲此殊榮的亞洲作家。作品無數無不引起莫大關注。本文選自作者與青年作家蔣方舟合著之《兩代人的十二月》(印刻文學)。原標題〈買房賣房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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