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歲小媽媽遭沖床機斷手見骨、全身掐痕被蓮蓬頭狂毆 中國留學生來台記下真實「奴工島」地獄

2018-12-24 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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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台灣以前,姜雯從未見過職災、勞工斷手斷腳,也不知道台灣許多外籍看護工只能在廁所吃飯、天天被打、一晚被雇主「弄醒」5–6次、連續25天無法睡覺而疲憊暈厥──而她筆下的移工亦是如此...(資料照,曾原信攝)

來台灣以前,姜雯從未見過職災、勞工斷手斷腳,也不知道台灣許多外籍看護工只能在廁所吃飯、天天被打、一晚被雇主「弄醒」5–6次、連續25天無法睡覺而疲憊暈厥──而她筆下的移工亦是如此...(資料照,曾原信攝)

他們賭上一切身家來到台灣,最後卻換來一身傷痕──20出頭的看護工天天被雇主用蓮蓬頭毆打、全身都是掐痕,為養大孩子從印尼來台灣的小媽媽在工廠被沖床機斬斷右手、雇主用10萬元要她閉嘴,菲律賓來的年輕人在化學槽旁工作、身上都是一點一點……外籍勞工在台灣經歷了什麼,從中國來台灣讀書的留學生姜雯在《奴工島》一書記下了,字字句句都是破碎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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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會說『妳憑什麼批評台灣』,但我不是要批評台灣,我批評的是台灣外籍勞工政策、他們結構性的困境。」姜雯嘆。談起為何來台灣會接觸移工,她說都是因緣際會,起先想做的是偷渡客議題,在教授建議下轉做田野調查、成為移工團體志工,而這一做便成震撼教育。

來台灣以前,姜雯從未見過職災、勞工斷手斷腳,也不知道台灣許多外籍看護工只能在廁所吃飯、天天被打、一晚被雇主「弄醒」5–6次、連續25天無法睡覺而疲憊暈厥──而她筆下的移工亦是如此,來台灣以前,他們也未想過原來許多移工在台灣過的是有如人間地獄的生活。為何滿懷夢想來台灣工作,卻是夢碎收場?姜雯的《奴工島》,忠實寫下「以人為奴的體制,不把人當人看的荒謬」,那些勞工傷痕累累的日常。

《奴工島》作者姜雯(寶瓶文化提供)
中國留學生姜雯在《奴工島》忠實寫下「以人為奴的體制,不把人當人看的荒謬」,那些勞工傷痕累累的日常(寶瓶文化提供)

被蓮蓬頭毆打、掐出一身傷痕 她逃離雇主仍不敢出門:我好怕遇到「姐姐」

相貌清秀的姜雯出身中國蘇州,來台灣以前在荷蘭留學、於當地電信業工作、也有機會申請綠卡,一切看似人生勝利組,但背後無奈也只有自己知道。

「歧視這種東西,是無所不在的。」姜雯說,身為一個中國人在荷蘭很難融入主流社會,即便任職於中國人公司,老闆深知他們一心想留下來的心情,盡可能苛刻刁難,她經常擔心一個月之後是不是公司就不要她了、就要打包回去,惴惴不安,加上還是想從事文字工作,索性心一橫不幹了,到台灣讀碩士。

一開始來台灣,姜雯想了解的是「偷渡客」。她聽長輩說過一些中國人搭船從福建偷渡的經驗,聽過船艙底下暗不見天日的生活、聽過不少婦女在船上被強暴、生病死了就拋入海,後來她雖然不是以偷渡客為論文主題,接觸的人們卻也有著相似命運──她接觸了台灣的外籍勞工,一群不被當人看的存在。

為了寫論文,姜雯加入移工團體「台灣國際勞工協會」(TIWA)成為志工,也經歷大多中國學生在台灣不會面臨的震撼教育。在台灣每40人就有一人是移工,他們來自菲律賓、印尼、泰國、越南等東南亞諸國,年紀輕輕卻扛上沉重經濟壓力,為了給孩子更好的生活賣房賣地換取20萬元台幣仲介費用、賭上一切身家來到台灣,換來的卻往往是一身傷痕。

「她一直被掐,被掐到身上都是掐痕,她說幫姐姐洗澡的時候姐姐都會用蓮蓬頭打她……」這是姜雯接觸的其中一個看護工,那女孩才20幾歲,到TIWA庇護中心之前在台灣沒半個朋友,談起她,姜雯就感嘆:「我想想我20多歲在幹嘛?買漂亮新衣啊、買包包啊幹嘛的……」

風數據,長照專題,失能人口,老人-林韶安攝
「「她一直被掐,被掐到身上都是掐痕,她說幫姐姐洗澡的時候姐姐都會用蓮蓬頭打她……」外籍看護工在台,隨時可能碰上這樣的事情(資料照,林韶安攝)

當時那看護工來台灣才2、3個月,剛到庇護中心時每天晚上都在哭,姜雯想帶她出去散心,她說怕遇到「姐姐」,即便掛保證「遇到姐姐她也不能怎樣了」那女孩上捷運還是不斷顫抖,也給姜雯看她被掐被毆打的影片──面對雇主暴力她無處可逃,唯一能反抗的就是用手機拍下一切,而那些,僅是移工在台灣面對的一小部份而已。

一夜被阿公「弄醒」6次、25天不眠不休暈倒 雇主女兒嗆:妳不起來,我叫警察把妳弄起來!

「睡不飽」是在台外籍勞工常碰上的,姜雯在《奴工島》寫下的菲律賓籍看護工麗莎(化名)便是一例。麗莎照顧的阿公已經89歲了,雖然癱瘓但堅持不包尿布,一夜醒來5–6次,每次都要熬個20幾分鐘才能尿出來,於是麗莎每天都這麼過:「她的睡眠時間被割裂成無數個時間碎片,每個夢境才剛要開始便必須結尾,一個晚上來來回回5–6次……」

麗莎夜裡無法睡覺,白天也毫無休息空檔。92歲的阿嬤不滿為何阿公總是跟麗莎說「謝謝」,深覺自己在家地位不如一個外傭,於是阿嬤把所有委屈都倒在麗莎身上,要她進廁所吃早餐、洗衣服必須用手洗、動輒摔門摔東西。

麗莎想休息,阿嬤就罵「付妳錢不是讓妳來休息的」,麗莎滑手機試圖維持清醒,阿嬤也罵「每天都在玩手機」,而麗莎吃飯時總想:「這世界上沒人會想在廁所吃飯吧……」連續無眠25天以後麗莎終於昏倒,雇主的女兒還嗆「妳不起來,我就叫警察把妳弄起來」,無奈下麗莎只能撥打1955申訴,逃離一切。

被打也是常態。姜雯曾參加一場勞資調解會議,TIWA成員Susan以手機錄下對話存證,被發現後仲介動手搶奪Susan的筆記本與背包、打她巴掌、扯頭髮拖下椅、摔在地再對臉補上好幾拳,這畫面讓姜雯最害怕的是:「在勞工局如此,對工作人員如此,又何況是在家面對一個無處申訴的勞工?」而姜雯也看見,那名仲介臉書底下一片叫好,稱讚她「替天行道」、「扁了一個畜生」。

天天只睡1–2小時又領不到薪水、夥伴憤怒決議殺船長 他遭判刑寫信給未婚妻:不要等我了

至於工廠工人,超時加班、加班費給錯是常態,職災也是無可避免。姜雯曾遇過6個一組的菲律賓工人申訴,他們說每天都會接觸強酸液體,沒有任何防護措施、連口罩都沒有,剛到庇護中心時每個都生病,肺泡都有問題,甚至有個在化學槽旁邊工作的工人「身上都是一點一點的」。

也有人在台灣斷了手,那右手只值10萬元。姜雯遇過一個在工廠上班的女孩辛蒂(化名),她深知沖床機危險但沒有說不的權利,也從未抱怨過加班費給不對,只是一次加班斷了手,一切就變了──「白白的,沒有出血,只有幾滴血,都是白色,全部都沒有了。」那是辛蒂當下看見自己右手的樣子。

還在住院,仲介就逼辛蒂在和解書上簽字、不簽就中斷治療。後來辛蒂求助TIWA走上勞資調解,老闆娘好兇,那是她最傷心的事。「老闆壞不壞?」姜雯曾問辛蒂,辛蒂回:「以前不兇,現在很兇,還好,但很傷心。」傷心什麼?「以前比較少被老闆娘罵,不像其他同事一直被罵,沒想到發生事情後卻變臉變成那樣……」辛蒂不覺得雇主很壞,當然也不會覺得台灣人都很壞,但她真的很傷心。

有些移工心碎離開,也有一些走不了的,例如書中的阿冀。他來台灣當漁工,深覺「老闆沒把我們當作一個工人,而是當作一個奴隸」,天天只能睡1–2小時、被打被罵、也從未領過薪水,於是無路可走的夥伴終於憤怒了,合力把船長殺掉,推落海,判了十數年刑期。原先在家鄉有個未婚妻的阿冀只好寫信給她,跟她說:「不要等我了。」然後獨自面對孤獨漫長的牢獄生涯。

宜蘭縣蘇澳鎮近海漁業、漁工(謝孟穎攝)
台灣幾乎年年發生海上喋血案件,《奴工島》書中與夥伴合力將船長推落海的阿冀,知道刑期後寫信給未婚妻,叫她別等了(謝孟穎攝)

「如果可以選擇,我當然不會想跟他們一樣……」

許多移工來台灣是有夢的,他們期望賺很多錢,可以讓小孩去讀書、讓小孩生活條件好一點、蓋房子、買一塊田、回鄉創業,姜雯說也確實有人可以實現這些夢想,只是更多的是夢碎台灣。問起姜雯,若她與移工一樣生在低薪的國度,這時有人說來台灣可以賺一大筆錢、有機會實現這一切夢想,她要不要?「有得選,我當然不願意了……」姜雯笑笑。

有得選擇,沒有人想做這些的。姜雯曾經鼓勵一個一直找不到工作的移工,這時對方告訴她:「妳從來沒落入我這樣的狀況。」這句話給姜雯帶來不小震撼,她雖然也曾在國外被騙錢、也曾經窮過,但別無選擇的人生她還真的沒遇過:

「無論如何我是有退路的,我是可以選的,我可以說『媽媽,可不可以幫我』,而且我沒有舉債,但對很多人來說他是孤注一擲去做這事的,20萬台幣對他們來說──哇靠,他們要賣房賣地才可以來台灣工作,他們是賭上人生來台灣工作的,我真的可以了解他們的境地嗎?如果可以選擇,我當然不會想跟他們一樣……」

談起如何改善台灣移工處境,姜雯首先說,如果家裡有工廠或是請外籍看護工的,基本就是「對他們好一點」。至於制度層面,姜雯認為私人仲介首先該廢除,減少中間仲介費用的剝削、讓移工不必扛那麼沉重的債務,再者,讓移工可以自由轉換工作,對雇主與勞工來說其實也是雙贏:「有些雇主會覺得他失能家庭、有阿嬤要24小時照顧,請來的看護工讓他走就失去一個配額,申請也要一定時間……但如果大家可以合意地去留,這些問題就不會產生了,如果雇主覺得這勞工不好,他也可以換。

對於外勞3年需出國一次的規定廢除,姜雯也覺得是勞雇雙贏:「假設雇主覺得這勞工很好,但他要回國啊,我還要去找其他工人,他要走,我還要找別人、還要負擔不同的成本!」至於本勞外勞薪資是否該脫鉤,她是這樣思考的:「現在已經會有人說『外勞搶工作』了,那是因為外勞便宜啊,所以大家會雇用外籍勞工……如果大家都是一樣的,那就讓雇主決定。」

《奴工島》作者姜雯(寶瓶文化提供)
歧視確實無所不在,姜雯想打破「制度上的歧視」,也試著與日常生活面臨的歧視溝通(寶瓶文化提供)

歧視確實無所不在,姜雯想打破「制度上的歧視」,也試著與日常生活面臨的歧視溝通。例如記者聯訪會上,一名資深記者嘆著「台灣的外勞真的越來越多了」、「外勞在火車上好吵」,也抱怨外勞逃跑讓雇主很麻煩。儘管出版社編輯與社長在一旁打圓場,資深記者仍抱怨不停,而這時姜雯笑著說話了:「說到很吵,我一開始到歐洲也以為他們很安靜的,結果歐洲人很吵,有一次足球什麼的,他們就在火車上跳跳跳,到處尿尿也是有的!」

沒有批評,沒有指責,姜雯只用一個「歐洲人也很吵」的例子便化解尷尬場面,讓資深記者不再抱怨。各國人皆有好有壞,也都是人,累了會需要休息、想家了會想用手機,當仲介團體抱怨「外勞都在滑手機」之時,姜雯在《奴工島》記下的是移工對家鄉的思念、滑手機這唯一能喘息的空檔,他們對姜雯來說不只是勞動力,也是活生生的人,在她面前哭過也笑過,有著許多不同的人生與夢想。

把他們當一個人看待,而不是「奴工」。《奴工島》以絕望作為標題,背後蘊涵的,仍是尊重每個生命的盼望。

本文部份內容取材自寶瓶文化《奴工島:一名蘇州女生在台的東南亞移工觀察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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