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英姝訪侯孝賢:潑墨與工筆之外

2015-07-10 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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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隱娘的敘事是潑墨,影像卻是工筆。(劇照)

聶隱娘的敘事是潑墨,影像卻是工筆。(劇照)

看侯孝賢的電影,聽他說話,觀察他做什麼事,這個人挺不可思議,他的個性、作風,他的喜好、成事的方法,總是理直氣壯地同時指向方向背對的兩端,卻非連結或者融合,竟也自在自得了,造就出了他的獨特。他的作品也是,如他自己所說,一個人的作品總是反映了這個創作者的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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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導拍《聶隱娘》,能看出他人格的兩個悖反,他這個人有霸氣的任性,和溫柔的慈悲。這霸氣不是那種暴烈的尖銳,而是一種強悍的雍容;而這任性,不是放肆的恣意,而是在堅持與妥協間他看得太清明,以致於他選擇堅持的時候,會不計代價。

《聶隱娘》(全片連結)的拍攝花了四十四萬呎底片,「以前中影是給你一萬兩千呎。」侯導笑。落差立現。耗掉近五十萬呎底片,在台灣、日本、大陸多處拍攝,裁剪《聶隱娘》出於他對鏡頭要求的極致標準,這種可以犧牲情節交代也要堅持畫面每一人事物完美的執著,是一種霸道的任性,然即便具體表面上斷裂了連結的絲線,「但在那個空間裡又隱藏了一些訊息。」侯導說,「拍電影和你們寫作很像,文字可以一直琢磨,文字也比較具體,影像就像一組文字,但一個句子、一個段落的組合,每一個單一的片段其實很複雜,你能感覺裡面隱藏了沒有說出來的東西。」

成英姝訪侯孝賢。(取自印刻文學臉書)
成英姝訪侯孝賢。(印刻文學臉書)

我知道這麼講有一些奇怪,可我忽然想到Cohen, Leonard的《美麗失敗者》,被稱作是「偽裝成小說的詩」,那應該是小說的,你以為是小說的,彷彿是小說的,其實是詩。《聶隱娘》這電影是被侯導寫成了完整的,沒有破綻的小說的,可慢慢地它變成了散文,故事脈絡的尖銳輪廓被磨鈍了隱藏在那些幻美逼人的流光樹影後面,連接每個句子的留白的是似有若無的一種曾經,一種可能,一種終究的邏輯,最後它成了詩。

而我說溫柔的慈悲,是他在直覺上的情感性,尤其是在與演員的互動上。

若說《聶隱娘》是為舒淇量身訂做,不算言過其實,更精確地說法,是決定要拍《聶隱娘》,動念由舒淇來飾演這主人翁角色,心中所想的聶隱娘就成了舒淇,那從不存於現世的虛空之中描摹聶隱娘的舉手投足,悲歡念想,就有了一個具體形貌,附上血肉,可以因之想像伸展。

這是侯導的感性,他用某個演員,常因他喜歡這個人,這個人的好質地,同這個人的一種親近,讓他對演員有一份包容的豐富感情。「舒淇像聶隱娘,她有這種動人的氣質。」

看了《聶隱娘》我也認為舒淇是這角色的適合人選。倒非舒淇詮釋聶隱娘結果驚天動地地好,或者因她讓聶隱娘有了多麼鮮活立體的生命,事實並非如此,電影裡的聶隱娘靜默而隱晦,波瀾不興,冷面少語。然而,侯導構思的聶隱娘,比唐傳奇小說的原故事人物,有更深沉、層次更豐富的愛恨,他讓聶隱娘與其受命刺殺的田季安,其實是青梅竹馬的兒時戀人,卻被嘉誠公主考量局勢而作主毀婚。於是,窈娘自童年的自尊剛烈、桀傲矯健,及至成為一個受精良武技訓練,背負使命的孤絕殺手,終究或出於同情,或出於念舊,或出於仁德慈悲,叛離任務與師門,選擇放逐天涯。這樣一個奇女子,像的不是舒淇的演,像的是舒淇這個人給人的感覺。

聶隱娘劇照。
聶隱娘劇照。

其實以侯導的說法,舒淇的這種「動人的氣質」其實可以放在任何角色。認知什麼演員適合擔任什麼角色,出於直覺,接著就是思索要怎麼讓這個角色呈現對的味道。

「要讓他們達到自然的味道非常難,結果就是花了四十四萬呎的底片。」侯導笑。

聞天祥問侯孝賢拍《聶隱娘》:「拍的你自己嗎?」他說的「一個人,沒有同類」,指的是影片裡嘉誠公主曾云:「罽賓國王得一鸞,三年不鳴,夫人曰:『嘗聞鸞見類則鳴,何不懸鏡照之。』王從其言。鸞見影悲鳴,終宵奮舞而絕……」但我想反映出作者自身的不僅是鸞,自然還有主人翁聶隱娘,身為職業殺手,結果選擇不殺,不僅是聶隱娘的仁慈,也是聶隱娘的強硬,更是聶隱娘的自由。

《聶隱娘》的電影本身也呈現了矛盾兩極的並置,敘事上是潑墨,影像上卻是工筆。與故事變得曖昧朦朧,極簡寫意不同,那些光影、樹木、建築、擺設物事,一絲不苟,它們不是人,即便如風,都不像人那麼難測,不似人今天不進入狀況,只得明天重來,後天重來,一遍一遍等到其終於瞭解他要如何……自然。它們清麗澄燦,或幽深縹緲得令人屏息,都是它們最直白鮮明的自身,美麗無暇,那些布幔特別選擇用絲綢,使得光度隱晦時能看見布料反射的微光。

初始因為念電影,喜歡電影就拍電影,「我以前拍的片子,從前面數過來前十部都是大賣座,喜劇啊搞笑的,一堆。後來拍著拍著會改變,不是你想改變而改變的,而是從童年、唸書時期累積的東西,會自然地發酵。看事物的角度、對事物的理解的深度,你都是在有了一種底子上逐漸成形、增加。」侯導開始走寫實的路子,「寫實的意思,我的設計都很簡單,比如說,我喜歡吃飯就在吃飯的時間拍,他們都餓了,可以真的吃,吃得很紮實,角色的情緒再自然融入。」換言之,你要先掌握人的活動,跟真實有一種合理的嵌合。「我的注意力都在生活狀態跟細節的變化裡,去找到設定,再來做安排。」

「我常勸學生,你們假如拍台北市,你們熟悉的地方,能不能就拍真實的街道、真實的站牌?你住哪裡,要到哪裡,為什麼不用真實?免得還要你思考,還要在那邊挑孰好孰壞,你拍公車,你自己坐的就是公車,好比說你住麟光,你是從哪裡上車,攝影機從起站就先上車,演員上了車就繼續拍,演員也不必費心,不會全部是安排,周遭看眼神就知道不是來搭公車的,是臨演。我以前在九份拍片,我說臨演絕對不能找外面的,要找本地人,他路很熟,閉著眼都知道怎麼走。」

聶隱娘劇照。
聶隱娘劇照。

這就是侯導的真實,不用短鏡頭切斷演員的表演和情緒,真實裡也沒有這種切斷。用細節打造出來的狀態,使得那天光顏色,那生理心理的反映,那呼吸那觸覺,那隨之而來成了理所當然的情感張力,恰如其份。

說起拍第一部片《就是溜溜的她》,侯導回想,「女兒在上片的時候我抱著她,很小,什麼都不知道,一歲多,現在已經快四十歲了。」執導作品也這麼多年了。我突然想到,聞天祥問侯孝賢,《聶隱娘》拍的是不是你自己?侯導給的答案:人本身會呈現在電影中。《聶隱娘》關於人物童年往事的戲後來都剪了,因為這些戲不達導演想要的標準,而我覺得結果反而好,當故事裡所有的信任與背叛在一開始就是一個過去式,也就免了心路歷程。可有一個背叛是放在後頭的,就是聶隱娘的不殺。然而,是鋪陳了她出於惻隱之心,我卻沒明白為什麼。聶隱娘受訓練就的技藝,與其說是刀法拳法,讓人感覺更似忍術之流,無聲潛伏,孤身來去,讓人想到傑森‧包恩,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難道不是定律?聶隱娘卻翻脫得如此容易?

當我問侯導每一個為何這麼拍的問題,他的回答沒有過任何一次出於姿態,出於「我就是要表達一種○○╳╳」,往往都出於解決技術困難。也許侯孝賢本身就視聶隱娘的選擇沒有那種不可抵抗的身不由己,一路走來,或許她始終看著全景。事物運轉有其限制,就像電影的寫實你要去建構它的完整框架,當你通曉了所有限制,你變自由。是的,限制與自由,又是一個兩極悖反,卻又是並置合一。《聶隱娘》的台面下為了人物史實各種龐雜交織的關係建構時空脈絡,通過這一番精細布置,每一人每一事座落了時間點,讓其能安然存在,不動如山,無有虛逆,便可以恣意調度了,到最後升到台面上的《聶隱娘》,宛如一幅潑墨畫,隱微了線索痕跡鑿鑿的輪廓,那些留白不是空缺,而是墨色的一部份。

印刻文學七月號的侯孝賢專刊。
印刻文學七月號的侯孝賢專刊。

*作者為知名作家。(完整內容刊載於《印刻文學生活誌》2015年7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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