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渡禁書五札》(5):開放年代永遠的青春小本書

2015-07-01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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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明敏與回憶錄《自由的滋味》,在1984年之後禁忌解除,終於能夠出版。(取自Flickr、高雄文學館)

彭明敏與回憶錄《自由的滋味》,在1984年之後禁忌解除,終於能夠出版。(取自Flickr、高雄文學館)

閱讀的開放時代

一九八四年之後,隨著禁忌的解除,各種禁書相繼出版。台大一帶是出售禁書的大本營。三、四十年代的文學小說,到後來的社會主義理論、新左派、乃至於台獨理論書,都成為出版的熱點。原因無它,閱讀者想看,市場太大,各路書商競相投入。有理念有理想的,有理念無理想的,只想賺錢的書商,各種都有。書的內容就更多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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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禁忌後,台大一帶是出售禁書的大本營。(取自台大網站)

從翻譯的《宋家王朝》,到彭明敏的回憶錄《自由的滋味》,從郭廷以《中國現代思想史》,到三、四十年代的文學書,甚至連簡明本的《資本論》都換一個名字如《政治經濟學》出現。台大新生南路上還有專門賣三、四十年代,或大陸翻印書的地點。那時候還未有版權問題,翻印一本算一本。影響當時一代人的思想之深遠,實難以估計。

而它所突破的思想禁忌,以及對戒嚴體制的衝擊破壞,更是遠在黨外運動之上。應該說,它是為黨外運動作了思想上的準備。然而,情勢非常明顯,影印機、傳真機的出現已經讓科技突破思想控制的硬體設備,而地下印刷廠、市場的需求、社會的需要、開放的討論風氣、中產階級的興起等等,已經為這個思想的開放,準備好社會條件。當時的開放,其實是整體台灣社會轉變的開端。被查禁的書,就愈來愈少了。

然而,對台灣文化來說,它還有一個救命的缺陷:由於長期的政治禁忌,所有左派的書全面禁止,台灣變成一個缺少「左邊眼睛」的社會。如同一個人,有左右雙眼,才能維持平衡,對前方飛來的物體,才能有一種立體的空間感,判斷遠近距離。但台灣只有一種平面的世界觀。那就是以美日為馬首是瞻的、資本主義陣營的世界觀。

國民政府對歷史、文化的教育也是如此。不管是歷史或思想文化,若一旦涉及留在大陸的學者、作家、哲學思想家、藝術家等,一律禁止,更不必說呈現真相了。近現代史的扭曲就更嚴重了。兩度國共合作、西安事變、抗戰歷史、正面戰場、民間游擊戰等,都被削去一半,看不見真相。連國民黨自己的歷史都扭曲不堪。國民黨早年的革命家如廖仲愷、胡漢民、汪精衛等,都是禁忌的歷史,更不必說和蔣介石有矛盾的國民黨內自由派、左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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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民黨早年的革命家如汪精衛等,都是禁忌的歷史。(取自愛歷史網站)

其結果即是:台灣的留學生一旦出國,在歐美的大學看到歷史的另一面,會很容易變成反國民黨愚民政策的人。甚至因此走向完全對立的另一面。有的變成親共,有的變成反國民黨的大將。這就是查禁書籍的反作用力。

而開放社會一旦來臨,民間享受了自由開放的便利,門就再也關不起來了。一九九○年代,是台灣社會出版界的黃金時期,各種禁忌之書,所有文學的(包括《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薩德爵士的色情之書)、政治的(從左派的馬克思、列寧、毛澤東思想,到法國新左派、中南美洲的革命理論書)、社會學、經濟學等。出得不亦樂乎。而青年學生、知識份子也買得不亦樂乎。這是帶著一種「補課」的心情,在購買這些書,閱讀這些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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勞倫斯所著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也曾經名列禁書名單中。(取自mrbook)

古代書生上京趕考,往往寄宿在沿路的寺廟裡。寺廟往往有廟會,那一天,附近千金小姐就會來上香,於是在後花園和書生相遇了。他們只是這樣見一面,竟一見鍾情,愛得死去活來。有些情不自禁的,還躲在寺廟的香案底下,當場「嘿咻」。想想看,外有燒香禮佛,鼎沸人聲,香案底下是何等灰塵滿佈,他們席地而臥,何等不浪漫,卻可以身心升天,當場相愛起來。這姑娘平日不出門,不知道性愛的危險,以為只要相愛就好。回家後,相思一個多月,才發覺懷孕了。而書生已經上京趕考去了。於是就發生了諸般生離死別、還魂離魂的故事。

以前讀至此處,甚為不解。以為這樣不浪漫的愛情,怎麼會發生?後來才知道,古代禁忌太多,千金姑娘未出過家門,所以一看到書生,就驚為天人,一下子愛得死去活來。如果在開放社會,平日姑娘與書生常常見面,多一些認識和選擇,就不會如此。

開放社會的好處就是如此,多了選擇,少了禁忌;少了禁忌,就不會為了禁忌而愛。台灣社會開放後,書多起來了。時報出版公司後來還出版了《資本論》外帶導讀。出書當時,出版公司總經理郝明義還被老板要求說:「有事情,你要自己負責。」然而社會已開放,並未出事,還大張旗鼓的開了新書發表會。這就表明了台灣社會的漸趨成熟。

看到新出版的《資本論》,我真的百感交集。想到當初在圖書館的厚厚灰塵裡,找到英文本《資本論》的時候,內心的喜悅和緊張,比幽會還刺激;我用無限的熱情,當場借出來,並立即騎上「火鳥」(當時機車的牌子)一百cc的摩托車,奔赴台大,東轉西找的尋找小小的影印店;有如向上天借知識、取火種般的秘密之愛,翻開字典,死命吞讀起來,有如歐陽峰偷偷練《九陰真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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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圖書館找到英文版的《資本論》,曾經讓作者非常喜悅和緊張,直言比幽會還刺激。(取自www.997788.com)

啊!那真是閱讀的黃金時代。每一個字都是黃金,都是偷來的知識,偷來的火種,都是禁忌的愛情,讓你在午夜夢迴時,還暗暗的再三回味。

一個開放的社會,竟是從這裡開始的……。

番外篇:青春的小本書

有一種禁書,是情色錄影帶出現之前,所有男生都曾偷偷看過,卻不好意思說的,那就是俗稱「小本的」,黃色書刊。寫過了各種政治禁忌之書,不妨俗一點,來談此種「青春書」。

在一個男孩子的成長歷程中,都會經歷過一段性的摸索,才能真正知道男女之事。在過去的年代,我們既沒有色情電影可看、也沒有網路世界可以偷偷去瞧瞧,如何了解呢?

當時有一種沒封面、也沒有標題的書,就是所謂的「小本的」。

這「小本的」生產於何方?由誰寫作?由誰盜印?沒人知道,只知道它就那樣出現了。

我首次見到是國中二年級時。我們班上一位同學,家住台中火車站後面。(彷彿台灣的暗店街都在後火車站!)那裡有一條小街。小街很短,不到三十公尺長;小街很窄,窄得只容兩人穿行;小街很曲折,折得人在其中迷失。那裡,有好幾家私娼館。

(長大以後,你才明白,從台北、桃園、新竹、台中、彰化、嘉義、台南、高雄,甚至到花蓮、台東,都有這樣的小街。你忍不住會問:一個小城市,如果沒有這樣的小街,要如何生活下去?男人要如何過活?女人要如何生存?)

我同學說,只要你從那裡走過,他們都會想拉你進去。

他們會喊著:「少年也,入來坐啦!」「免歹勢啦,查埔人就來輕鬆一下嘛!」

我同學說,他下課常常會經過,她們看著他長大的,知道他是住附近的小孩,就不拉他,反而說:「等你大漢,才來哦!」好像叫他來上課似的,他每次都羞紅了臉。

後來國中時,他走過,他們就故意拿「小本的」給他看。有一次,他還從那裡的地上,撿到幾張「那種照片」。那是小小的一張黑白照片,本土拍攝製作,男女之事,很直接的呈現,沒什麼美感。後來他還拿出來一本「小本的」,也就是俗話的「黃色小說」,和同學分享。

那一天,是我們班男生的第一次「性教育」。

那一天早上,從早開始,他就兩眼通紅,哈欠連連,彷彿沒睡飽。我問他怎麼啦,他說,昨天晚上都沒睡,一直在看書。

「今天只是小考,你幹嘛這麼用功?」我們讀的是私立學校,天天都有考試。

「你不知道,我昨天撿到一本『小本的』,哦,實在太好看了,看得我根本沒辦法睡覺。」他笑得很詭異,彷彿有什麼秘密。

「什麼書有這麼好看哪?」大家忍不住探問。

「什麼是小本的?」有同學問。

「就是這樣啦,很小一本。都是寫那種事情的。」

「什麼是那種事情?」

「就是那種男的和女的,在一起啦。……是光溜溜的,沒穿衣服,抱在一起的那種。」

「啊?真的嗎?」大家大驚。

「那小本的,就是寫這個事。害我看得睡不著。」他說。

「快快,去拿出來,讓我們看。」我們大叫。

「不行啦,被老師抓到,會記過。」

「不會啦,別讓他看到就就好了。」大家說。

「那也別給女生看到哦,她們會去告密。」他說。

好不容易,他才從書包裡拿出來。事實上,他既然帶來了,就是準備和同學一起看的,只是不好意思自己拿出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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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期沒有網路的時代,小本的黃色書刊成為青少年間傳閱不斷的禁書。(取自天一論壇)

我們一個一個排班看。拿到的同學如何也按耐不住,先就壓在桌子底下偷看起來。而且姿勢都一樣,是把書壓在自己前方。其它同學看他如此入神,竟都無法安心上課,只悄悄催促他快快看。

其時也,老師在台上講課,學生誰底下偷偷看小書。本來可以相安無事,但那書不是一平凡之書,而是會讓人有「反應」的書。每一個輪到的同學,整個人一旦進入書中,竟如沈入「慾海」之中,完全沒頂,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發生什麼事。等到他看完書,還意猶未盡,兩眼迷茫,眼中無神。你叫他名字,他只會呆呆看著你,彷彿靈魂已經出竅。

這樣的現象,一個傳染一個,等到黃昏放學前,我們班坐後面的男生大多已經看過,互相討論此事。彼時,我們像一群傻鳥,排排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靠著護欄,大家都兩眼迷濛,呆呆看著我們班女生從前面走過,腦子裡,盡是書中的淫思蕩想,巫山神女的幻覺。

「你有沒有覺得很怪,好像女生看起來都不一樣了。」有人誠實的說。

「要不然呢?是怎麼樣?」

「好像都會想到光溜溜的樣子也!」他是我們班前幾名的好學生,個性誠實,臉上長著青春痘。他壓低聲音說:「感覺怪怪的,我們是同學也,可是我一直會想到她們沒穿衣服的樣子,就覺得很怪。」

「我也是呢!」大家都異口同聲的告白說。

「大家都一樣就好了。」一個長得紅面大耳,聲音宏亮的同學說:「我以為只有我自己不平常。」

「這樣才是正常的吧。」那個帶書來的同學說。

「那,我再問你們,」長痘子的好學生說:「你看那個書的時候,那裡會不會硬起來?」

「會啊!」那個帶「小本的」書來的同學,現在是以「很內行的先行者」的姿態,代表我們男生發言了。「我們男生看那種書,不會撐布帆,這才奇怪哩!」

他這一說,我們大家就都很誠實的互相點頭承認了。

「要不然我們為什麼都用那個書,蓋著下面呢?」一個大聲公說,於是大家都笑起來。

此時我們班一個胸部很大的女生,打掃完畢,以一種快活的步伐,拿著清掃好的工具,兩手一搖一搖的,從我們身邊走過。可能是我們這一排男生的眼中,有一種邪惡的氣氛,讓她害怕,她低著頭,走得急急忙忙,快快通過,胸部一起一伏。

我們一排傻鳥都不敢作聲,怕發出怪聲音,她會去報告老師,我們只是乜斜著眼睛,偷偷瞄著,內心驚呼一聲「哦!my God 。」,把口水吞下去。等她走過去,才互相望一眼,呼出一口氣。

此時,最麻煩的女人來了,這時我們班一個長得非常嬌小而清純的大眼睛的小女生,以細碎的小小步走過來,我們紛紛轉頭去看。她的眼睛如此美麗清純,愈發讓我們覺得自己的邪惡、低級、下流。唉!我們紛紛閉上了嘴。

那書真的是有害處的。那年代流行迷你裙,我們有一數學女老師,人雖然不高,但雙腿修長,喜歡穿迷你裙。自從看過那「小本的」邪惡之書後,我們坐後面排的壞男生,每每女老師寫黑板,尤其寫到了高處,要墊起腳跟,伸長手寫公式,就會露出修長的美腿,我們就互相打招呼。本來不用心上課的,或正在看課外書的,互相拍打,指指前方,於是都抬起頭來了,兩眼迷茫的望著。作為風紀股長的我,就會要求他們說:「喂,我是叫你要看公式啦!這是數學課。」

它當然也有好處啦。

無論如何,為了迷你裙,我們的國中數學應該都有進步吧,這是最重要的──廢話!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每一個人成長過程中,必經的禁書之旅。但在禁忌的年代,在缺乏有線電視、沒有錄影帶與網路的年代,這是我們唯一的性教育,也是唯一啟蒙的機會。

長大後,有人問讀禁書的樂趣,我總是說一些正經的書,例如黨外雜誌等等,卻一直不敢說及此事。

因為,說真的,最好看的禁書,一定是在上課的桌子底下,瞞著老師,偷偷閱讀的。不管是情慾的,還是政治的。

那是禁忌的遊戲,

那是荷爾蒙在飛翔,

那是理想的想像的海洋。

那時,青春的帆,

正悄悄的高漲,

飄向天際……。

楊渡與新書《暗夜裡的傳燈人》(天下文化出版)
楊渡與新書《暗夜裡的傳燈人》(天下文化出版)

*作者為知名作家,現任中華文化復興總會秘書長。本文選自作者新著《暗夜裡的傳燈人》(天下文化)。 本系列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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