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華散文選:我的鄉愁和你不同

2018-10-08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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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村子裡經過二十年,就完全把以前的泥巴牆的房子換掉了,錢多一點的人家蓋小洋樓,少一點的蓋個四合院的瓦房。錢再少一點的,房子就蓋少幾間,矮一點,反正沒有人在房子的事情上攀比,也不會有人覺得自己的房子不如別人的好就感覺低人一等的。這是橫店村人的心理,一群人的心理會構建出一個文化和文明。不過文化和文明這兩個詞語很高大上,不能一次性就用在了橫店裡,得分期使用,這和熬日子是一樣的,文化和文明都是慢慢熬出來的,如此金貴的東西一下子用完了顯得不厚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橫店小小起伏的丘陵的曲線形成的人們天然樂道的性格特徵,還是在能夠解決溫飽的基礎上就失去了對更好的生活的追求。當然我們不知道什麼樣的生活才是「更好的生活」,我們不知道它的標準,因為沒有標準,所以就允許任何人給它制一個標準,這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標準,誰也管不著誰。如同每個人心裡的政府都有了行使權。這樣雖然有一點孔乙己,但是孔乙己的生活是他認為的最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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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店就這樣慢慢地接受春夏秋冬四季輪迴,一些人死去,一些人出生,一些人從橫店走出去,一些人也來到了橫店。橫店沒有一個祠堂沒有一個寺廟,如同一個被神靈丟棄的地方,但是神靈卻又一直住在人們心裡:他們知道什麼是道德,他們從來不滋事,我在這裡活了四十多年,沒有發生一件惡性事件,當然小偷小摸是有的,男盜女娼是有的,我的村莊就是一個有瑕疵的地方,如同人性在哪裡都會有瑕疵一樣。我不想為這些瑕疵洗白,如同人不能為人性辯護一樣。行為和道德的瑕疵常常提醒我們一些東西,讓我們對生活保持一種警惕,對別人的警惕小於對自己的警惕,但是我們根本思考不到這些東西,日子在太陽的東升西落裡構建。

2018-09-28-村莊示意圖。(圖/Andy Rusch@flickr)
示意圖。(圖/Andy Rusch@flickr)

 

到了四十歲,我父母六十多歲了,我們以為橫店村會以這樣的樣子持續過我們的一輩子。我們都已經準備好了對命運沒有理由完全地順從,這其實是沒有理由完全地信任,是我們用大半生的經驗得出的信任:生有方,死有葬,已經是對一個生命莫大的禮遇。我們在貧瘠的日子裡生出了詩情畫意一樣的恩情:對於這塊土地對我們身體和靈魂的接納。當我們在勞作的間隙抬起頭看天,會發現一個村莊最接近的不是另外一個村莊,而是頭頂上的一片天空。乾淨的天空是一種安慰一種鼓勵,也是蠱惑。我對父親說:如果死後能葬在這樣的天空裡,這會是怎樣的幸福啊。父親也抬起眼睛看天,眼睛瞇成縫,天空裡的光掉到他的眼睛裡,亮出細微的聲響。

不,他說:我不想葬在天空裡,不踏實,我一定要葬在地底下,你記好了。父親看了看我:不過你也只有把我葬在地底下的本事。說出這句話,父親就放心地繼續幹他的活了。我不服氣:反正我要把自己葬在天空裡,至少是靈魂。父親覺得關心靈魂的事情是閒得太狠了的無事生非,他不會為此停下手裡的活兒,說:靈魂的事情我們都說了不算,那是它自己的事情,反正你也是管不著的。但是我覺得我應該把自己放進這樣的天空裡,無論是破壞還是讚美都必須在這樣的天空裡做出一點什麼事情。想到這裡,我突然對自己生出了一點滿意,這樣的滿意其實是對橫店村的滿意,滿意過了就生出一點淡淡的愁緒,在故鄉的土地上生出的頭緒也許是可以叫作鄉愁的,只不過我的鄉愁是縱向的,這和大地上橫向的鄉愁當然是不一樣的:橫向的鄉愁接近於人情,是一個人對一群人的事情,縱向的鄉愁接近於人心,是一個人對一個人的事情,當然也是一個人對天空的事情。我為這強加於自己身上的鄉愁感到幾分羞愧,和這幾分羞愧相等的是幾分甜蜜:一個人在一個地方生了根,但是她不知道這根生長的方向,現在她知道了,如同對自己的後背突然了解的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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