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華散文選:我的鄉愁和你不同

2018-10-08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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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法避免地看到一些傳統和習俗在橫店慢慢地不動聲色地消失,但是無能為力。(示意圖,取自新華社)

我無法避免地看到一些傳統和習俗在橫店慢慢地不動聲色地消失,但是無能為力。(示意圖,取自新華社)

我是一個只有家鄉而沒有故鄉的人,這一度是我比那些有鄉愁的人更犯愁的事情。所謂的故鄉是當你離開生你養你的地方以後,回過頭來對你老家的稱呼。但是我從來沒有離開過橫店村,我就無法把橫店喊成故鄉,在那麼多美麗的鄉愁裡,我感覺到自己生命的一種缺失:因為身體的限制甚至剝奪了我有故鄉的機會,一輩子不離開一個地方,我理解為一種能力的缺失,如同我這樣的,無法在既定的命運裡為自己轉一個小小的彎。鄉愁總是能夠打動人心,余光中的〈鄉愁〉更是感染了幾代人。當然余老先生的鄉愁最後變成了民族的,國家的。一個人的愁緒和國家聯繫起來,就成了一個民族的公眾情感。而我們,沒有機會產生這樣的公眾情感,我們的情感不會超過一個村莊的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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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年紀慢慢大了,我再沒有為不能夠離開家鄉而耿耿於懷了:我怨恨和對抗的不過是我自己,我甚至覺得並不是我的身體限制了我,而是我本身懦弱的性格限制了我自己,我沒有足夠的勇氣和膽識,而生活也沒有給我足夠的壓迫讓我孤注一擲背井離鄉去幹什麼事情。我的父母像溺愛一隻幼鳥一樣把我護在他們的羽翼之下,後來是我的孩子,我希望陪伴我的孩子慢慢長大,我看見許多缺少父母關懷的孩子,他們的孤獨導致了許多問題,我不能因為無法確定的事情而讓我的孩子有所影響。所有的孩子從生下來開始就是一個獨立的個體,如果我的離開讓這個個體產生新的愁緒,同樣是得不償失的事情。凡此種種,我在橫店生了根,怎麼拔都拔不起來的根。

就在前幾年,我還在想,就這樣安安靜靜地過一輩子吧,在生命的長河裡,注定有許多群眾演員甚至被遺忘的人,每個人在自己的角色裡找得到快樂就是贏家了。雖然我不是那麼快樂,人生哪有那麼多興高采烈的時候呢?我平靜而安詳,對生活沒有什麼多餘的期望,我就感覺這是最好的事情了。人生真的如一場戲,你仔細去看,卻發現每個人都演得那麼認真。我想起我們早年玩撲克牌的時候,那時候還不興用錢來打牌的,但是人們同樣玩得認真,費盡心思地算計和思考。命運生怕看透,即使看透一半也是一件不討人喜歡的事情。我想我對鄉愁這個事情也不過看到了一半,我看到那麼多的人到最後總是想著落葉歸根,他們只是在人生裡打了一個轉,最後又回到了最初出發的地方,我對自己的了解是我也不會逃脫這樣的方式,如果我真能夠離開橫店而去什麼地方的話。所以我不過提前過著我在外面想過的日子。

2018-09-28-村莊示意圖。(圖/Giang Hồ Thị Hoàng@flickr)
示意圖。(圖/Giang Hồ Thị Hoàng@flickr)

我以為一輩子不會產生鄉愁,因為一輩子就在橫店這片小小的樹葉上。小小的村莊三百多戶人家,那麼多的姓氏在絕大多數的時候各自為政,各自有著各自的生活,其實也是大同小異的生活。在這大同小異的日子裡,人生的落差就變得很小,甚至連經歷的差異也很小,大同小異的日子導致了大同小異的生命和人生,由此而沒有了嫉妒和憎恨,由此而安貧樂道。所謂的安貧樂道是在看上去大多數和自己差不多的生命形態裡找到的平衡。這是一種普遍性的安貧樂道,適合用在中國的小村莊和小村莊的文化裡。

以前,也就在兩三年之前,你隨便走進哪一個農家,首先看到的是掛在屋簷的紅辣椒和包穀,屋簷下有一些鏽跡的鐵犁,開春以後,這犁一下到地裡,上面的鏽跡就會被磨得乾乾淨淨,這犁就會白得灼灼發光。鄉村裡的一些東西有時候是半寐的,這是一種等待的狀態,等到自己的季節,等自己內心的呼喚把自己打開。其實整個鄉村也是如此一種半寐的狀態。半寐並不是沉睡,是眼睛閉著心還醒著,是四季裡萬物的變化無一遺漏地仍然從生命裡經過而且留下痕跡。橫店是一個比較大的自然村,三百多戶差不多兩千人,隨著微微起伏的小丘陵地形零零散散地形成一些幾戶人家居住在一起或者單獨居住的樣貌。平常的時候都是靜悄悄的,各人忙著各人的事情,如果在早晨,比人更熱鬧的是各家各戶屋後竹林子裡面的鳥雀。這裡的喜鵲和鴿子都是成群結隊的,麻雀就別提了。我清楚地記得在一個下午,因為周圍都在施工,喜鵲飛了許多落在我家門前的一棵小白楊上,把它的枝ㄚ全部都壓彎了。

但是這不是一個富裕的村莊。雖然土地很多,但是好的政策實施的時間不長,人們好不容易從沉重的農業稅裡爬出來。那時候交了農業稅幾乎沒有什麼結餘,如果一個家庭種地少了就會入不敷出,但是老實巴交的我的鄉親從來不會覺得這有什麼不合理,他們覺得交不起農業稅是一件丟人的事情─反正我的父母每一年都積極地交了。我和弟弟讀書,他們利用農閒的時候辛辛苦苦賺一點外快:比如在村子裡收了雞蛋到荊門城裡去賣,一個雞蛋賺五分錢,他們十個雞蛋賺的錢在現在到商店裡去買東西幾乎是不屑被找回的零錢。那時候父母歡歡喜喜地賺著這五分錢,日子的富足就是這樣五分錢五分錢積累起來的。到了今天,我自己都說不出來需要多少錢才能累積一點點心裡的富足,一些些對生活沒有要求的自足和快樂。那時候人們沒有愁,他們偶爾閒下來產生的心思都是對日子不抱實現的希望的盼頭。是不是生活的美好就是這樣不抱希望的盼頭呢?盼望就是心裡產生的熱,是溫暖的過程,這本身就是結果吧。

 

2018-09-28-村莊示意圖。(圖/Toomore Chiang@flickr)
示意圖。(圖/Toomore Chiang@flickr)

慢慢地,村裡出現了一些兩層的小洋樓:這是出去做生意賺了錢的。一般的人都是出去打豆腐。石牌是有名的豆腐之鄉,豆腐生意做得全世界都是。但是絕大多數出去做豆腐生意的都是石牌人,即地域上散布在石牌鎮周圍的村莊裡的人。我們村屬於石牌鎮,雖然隔了不過二十公里,出去做生意的人就少多了,因為村裡的地多,把地丟下了實在心疼。當然主要是沒有形成這樣的風氣,看著別人賺了錢還是不敢出去。後來終於有人出去了,一個出去了,就會有人跟出去,但是還是不多,大部分人還是守著家裡的土地。我們家同樣如此,總是有許多放不下的地方,總是有這樣那樣走不開的理由,一家人偶爾想想發財的事情也就放下了,父母繼續種著家裡將近二十畝地,一年年,歲月是一個優秀的說客,把外出的夢想說得一塌糊塗,讓我們一家人老老實實地守著這個村子的零零散散的那麼多地。出去做豆腐的人回來在村裡蓋了小洋樓,當然叫人羨慕,但是住得不集中,也不是天天都可以看到的,這份羨慕也就不了了之了。

當然村子裡經過二十年,就完全把以前的泥巴牆的房子換掉了,錢多一點的人家蓋小洋樓,少一點的蓋個四合院的瓦房。錢再少一點的,房子就蓋少幾間,矮一點,反正沒有人在房子的事情上攀比,也不會有人覺得自己的房子不如別人的好就感覺低人一等的。這是橫店村人的心理,一群人的心理會構建出一個文化和文明。不過文化和文明這兩個詞語很高大上,不能一次性就用在了橫店裡,得分期使用,這和熬日子是一樣的,文化和文明都是慢慢熬出來的,如此金貴的東西一下子用完了顯得不厚道。我不知道是不是橫店小小起伏的丘陵的曲線形成的人們天然樂道的性格特徵,還是在能夠解決溫飽的基礎上就失去了對更好的生活的追求。當然我們不知道什麼樣的生活才是「更好的生活」,我們不知道它的標準,因為沒有標準,所以就允許任何人給它制一個標準,這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情: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標準,誰也管不著誰。如同每個人心裡的政府都有了行使權。這樣雖然有一點孔乙己,但是孔乙己的生活是他認為的最好的生活。

橫店就這樣慢慢地接受春夏秋冬四季輪迴,一些人死去,一些人出生,一些人從橫店走出去,一些人也來到了橫店。橫店沒有一個祠堂沒有一個寺廟,如同一個被神靈丟棄的地方,但是神靈卻又一直住在人們心裡:他們知道什麼是道德,他們從來不滋事,我在這裡活了四十多年,沒有發生一件惡性事件,當然小偷小摸是有的,男盜女娼是有的,我的村莊就是一個有瑕疵的地方,如同人性在哪裡都會有瑕疵一樣。我不想為這些瑕疵洗白,如同人不能為人性辯護一樣。行為和道德的瑕疵常常提醒我們一些東西,讓我們對生活保持一種警惕,對別人的警惕小於對自己的警惕,但是我們根本思考不到這些東西,日子在太陽的東升西落裡構建。

2018-09-28-村莊示意圖。(圖/Andy Rusch@flickr)
示意圖。(圖/Andy Rusch@flickr)

 

到了四十歲,我父母六十多歲了,我們以為橫店村會以這樣的樣子持續過我們的一輩子。我們都已經準備好了對命運沒有理由完全地順從,這其實是沒有理由完全地信任,是我們用大半生的經驗得出的信任:生有方,死有葬,已經是對一個生命莫大的禮遇。我們在貧瘠的日子裡生出了詩情畫意一樣的恩情:對於這塊土地對我們身體和靈魂的接納。當我們在勞作的間隙抬起頭看天,會發現一個村莊最接近的不是另外一個村莊,而是頭頂上的一片天空。乾淨的天空是一種安慰一種鼓勵,也是蠱惑。我對父親說:如果死後能葬在這樣的天空裡,這會是怎樣的幸福啊。父親也抬起眼睛看天,眼睛瞇成縫,天空裡的光掉到他的眼睛裡,亮出細微的聲響。

不,他說:我不想葬在天空裡,不踏實,我一定要葬在地底下,你記好了。父親看了看我:不過你也只有把我葬在地底下的本事。說出這句話,父親就放心地繼續幹他的活了。我不服氣:反正我要把自己葬在天空裡,至少是靈魂。父親覺得關心靈魂的事情是閒得太狠了的無事生非,他不會為此停下手裡的活兒,說:靈魂的事情我們都說了不算,那是它自己的事情,反正你也是管不著的。但是我覺得我應該把自己放進這樣的天空裡,無論是破壞還是讚美都必須在這樣的天空裡做出一點什麼事情。想到這裡,我突然對自己生出了一點滿意,這樣的滿意其實是對橫店村的滿意,滿意過了就生出一點淡淡的愁緒,在故鄉的土地上生出的頭緒也許是可以叫作鄉愁的,只不過我的鄉愁是縱向的,這和大地上橫向的鄉愁當然是不一樣的:橫向的鄉愁接近於人情,是一個人對一群人的事情,縱向的鄉愁接近於人心,是一個人對一個人的事情,當然也是一個人對天空的事情。我為這強加於自己身上的鄉愁感到幾分羞愧,和這幾分羞愧相等的是幾分甜蜜:一個人在一個地方生了根,但是她不知道這根生長的方向,現在她知道了,如同對自己的後背突然了解的激動。

2018-09-28-村莊示意圖。(圖/scotproof@flickr)
示意圖。(圖/scotproof@flickr)

 

於是不僅僅橫店這個行政屬性下面的地域是橫店的,連同橫店上面的天空也是橫店的了。但是這個發現並不會帶給人多大的喜悅,其實它是本來就存在的事情,不過我們抬起頭重新看見了一次而已。可以肯定的是橫店的地域是不會變化的,但是上面的天空是不是一直都是那片天空呢?這是一個新的讓人頭疼的問題,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苛刻於天空是一片天空,我無法說明白我的想法,我們總是試圖在大地上看到天空的祕密,但是這顯然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我們熱愛頭頂的天空,一半是因為這片天空下的土地,因為土地上的氣息倒映上去就是一片有了區域的天空。我們如此相信這一片土地,是因為它和我們息息相關,和我們的日子,生死相關。天空和大地的對應,雖然無法直接對應出生死關係,但是可以對應出生死文化。生死有了文化的底蘊才會有底氣,才能夠理直氣壯。所以我們存在的地方不僅僅是一個平面,而是一個空間,甚至有可能還有我們的眼睛無法看到的三維空間,比如鬼神的存在。鄉下的鬼神都是樸素的,所以更有可能和人和諧相處。常常想,生活狀態的選擇是帶著先天基因的,比如我們一家:我們從骨子裡對人間繁華沒有多大的興趣,如果有所希望,就是把現有的日子過得好一點,僅此而已。年輕的時候我們看不清楚,埋怨上天為什麼不給我們好一點的生活,因為對生命的不夠了解,所以所有的懷疑都有存在的理由,這樣的懷疑會讓人不停地思考,而思考的結果就是:生活的狀態是由先天的基因選擇的結果。

思考有了結果,行動開始具體和落實:安安心心地在這樣的村莊裡過日子,安安心心地接受照在這個地域上的陽光,這個地域上的風。於是那些看起來似乎沒有差異的生命形態都被神眷顧著。鄉下的人都是生活的行動者而不是生活的思考者,行動才是生活的本質。如果一個農民只是思考生活的事情而不去解決事情,這樣的思考將很快失去它的價值。就是說一件事物的價值在不同的人身上有不同的體現,而鄉下人的價值首先受到他的觀念和生活需要的直接影響。如果我的鄉親們知道這個明媚的上午,我在新房子的客廳裡寫什麼價值不價值的事情,他們一定會覺得我的腦子出了問題。生活的價值就是生活本身的點點滴滴,他們不過從來沒有用文字把它們記錄下來。

 

2018-09-28-村莊示意圖。(圖/Denis Bondariev@flickr)
示意圖。(圖/Denis Bondariev@flickr)

是的,我是在新房子的客廳裡敲打這些文字。二○一七年的春節,我們有了新房子,橫店村的三百多戶都有了新房子。原來分散在幾千畝的角角落落的人家現在全部集中在了一起。原來雞犬不相聞,現在在家裡大聲一點說話,可能就有幾家聽見,這就是社會主義新農村!橫店村計畫建設新農村的時候,鄉親們是歡喜的,他們可以用不多的錢買到一棟規格很高的房子,這可能是有的人家積攢一輩子無法等價買得起的房子。新農村選在我家周圍建設,我們家所有的地一下子被徵用完了,一分地都不剩。我和我父母一下子從有近二十畝地的「地主」變成了沒有土地的人。當然他們年紀已經大了,再種地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情,所以這個時候地被徵用了未必是一件壞事情,至少結束了繁重的體力勞動,至少讓他們進入晚年的時候被迫輕鬆了一點。這樣的巧合卻並不能被運用得廣泛一點,因為不是所有人家的地都被徵用了,當然也不是所有的人在同一時期進入老年。如果我們家的土地不被徵用,我的父母將一直幹農活到七八十歲甚至直到死去,因為沉重的體力活而造成的生命的哀愁和悲傷,因而對命運造成的埋怨,我當然不敢把它理解為另一種形式對生命的禮讚。詩歌裡的「小橋流水人家」不是真正的農民寫的,是根本沒有進入過農村生活的葉公好龍。父母終於不用幹農活了,我暗自高興,但是同時免不了擔心:我們的生活物資將從何而來?這是一種嚴重的恐慌。這樣的恐慌的根本原因是吃不到自己種的糧食,心裡不踏實。我們不是對別人種出來的糧食不放心,而是這樣的發展似乎一下子打碎了什麼,我們知道打碎的東西是沉重的,因為進步意味著文明,但同時也是珍貴的,珍貴的是其中的習俗和由這樣的習俗而產生的文化和文明。

嶄新的新農村就這樣在橫店的土地上生出來了,生得似乎有一些突兀。如果出去打工的人經過了一年,過年回來就找不到自己的家門了。但是人們的心是歡喜的,這些裝修好了的房子和城裡的並無二致,甚至比有的城裡的房子還要好:自來水,暖氣都將一一供應上,非常好的綠化工程,非常完善的社區建設。從前在電視上才能看到的畫面搬到了橫店村,甚至修改得更好一點。從前住得很遠的人如今出門就能碰上,人的地理距離就這樣被縮短了。我不知道人們是否希望過人的心理距離也如此被縮短,如果能夠如此,這無疑是新農村能夠產生的最好的東西。春節的時候,看見人們不時地從我家門口經過,熱熱鬧鬧的,彷彿把丟失了好多年的新年的氣氛重新抬了回來。春節,是中國最大最不能傷逝的一個傳統,所有的習俗在這個節日裡集中地體現:貼對聯,祭祖,拜訪親戚等等,這裡面有許多禁忌和規矩,這裡的禁忌和規矩就是一個地方的鄉土文化,這是最為珍貴的東西。許多禁忌和規矩被人說帶有一些迷信色彩,但是沒有迷信就沒有敬畏,沒有敬畏的人群和地方就是人性的荒蕪之地。

我無法避免地看到一些傳統和習俗在橫店慢慢地不動聲色地消失,但是無能為力。這無能為力讓我對自己很生氣:我也和別人一樣放任自流,而且自己也在這樣的放任自流之中。一些東西消失了就不會再有回來的可能性,如同一個死去的人不可能再返回陽間一樣,這樣的痛才是深入骨髓的椎心之痛,如同我母親的死亡一樣,這是一個地方和一個地方的文化最大的損傷,因為我們沒有找到新的更有效的文化代替。其實我覺得文化不存在替代的問題,只有改進的問題。但是我們面對的是傷逝而不是改變。我常常想在新農村的建設過程裡,能不能既改變了我們的生活環境又保留了原來的傳統文化呢?想想又覺得是一件勉為其難的事情。如果把老屋裡的神位搬到亮堂堂的新房子裡還是感覺有一點彆扭:光線充足的新房子裡,神像被充分地暴露,似乎就失去了它的神祕。沒有神祕,神也是不願意的,想想人都想要一點神祕性,何況是神呢?所以傳統和現代有不可避免的矛盾,當然這也不是問題的關鍵。問題的關鍵是人的心裡還有沒有敬畏:對天地和對人的敬畏!這是我的哀愁,是我現在最大的無法擺脫的哀愁。

2018-09-28-村莊示意圖。(圖/kate@flickr)
示意圖。(圖/kate@flickr)

就這樣,我也有了鄉愁。我的鄉愁不是站在遠方看故鄉的思念,沒有對著月亮懷念人或景的詩歌一樣的浪漫和憂傷。我的鄉愁就是直愣愣地站在這片土地上,直愣愣地看著它的變化的無力無奈和無辜。如同看著我的母親斷氣,被推進火化室,等她從火化室出來就是一堆灰的過程。這是一個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的過程,這是一種永恆的失去,一種徹底的失去。我的鄉愁是無法化開的愁,不是從遠方回來就能夠緩解的愁,不是詩情畫意的愁,而是一種血淋淋的愁。它不是什麼東西從你的手裡拿去了還可以還給你,而是一塊骨頭從你的身上剔出去了再無法長回你的身上。當然剔去骨頭的地方會有新的骨頭長出來,舊的文化丟失了會有新的東西替代,但是這替代的東西是硬生生的拼接,而不是延續和發展。我每天都要直愣愣地面對它。

有一段時間,母親的去世和對家鄉的疼惜,以及這種對失去的和到來的無力判斷,攪得我心力交瘁:我擔心我的憂慮是畫蛇添足,甚至有悖於事物的發展。我看到的是鄉親們住進新房子的喜悅,我經歷的是自己在新房子裡生活的便捷;今年過年,我父親因為心疼嶄新的牆壁而沒有在上面貼對聯,吃年飯的時候也沒有和從 前那樣點燃蠟燭和香去祭祖,一個年就這麼草率地過去了,過得很輕鬆也很寡淡。當然我不知道說現在的年過得寡淡有沒有根據,還是我們的心沒有跟上變得太快的事物,如同我們坐在小轎車裡拿小轎車的速度和自行車的速度比較。所有的寡淡並不是事物本身沒有味道,而是我們急急忙忙地沒有仔細咀嚼,許多味道就這樣被浪費了。所謂的寡淡是在豐富的物質裡選擇的困難,和選擇以後對放棄的事物的懷疑。

如同我們選擇了新農村,選擇了好一點的生活條件,快一點的生活狀態,但是我們對放棄的充滿懷疑:它裡面有多少美好的東西被我們一起丟棄了呢?因為懷疑和懷念,一些不夠美好的東西也紛紛向美好靠近,懷念如同一種赦免,囫圇吞棗之下,看似美好的就被肯定成了美好的。確定不美好的在被原諒被修飾過後也悄悄擠進了懷念的邊邊角角。這是一種干擾,但是生活的貧瘠裡,這樣的干擾無法被清除,甚至成為修飾自身的工具和必要。所以我對我的愁緒又如此不敢肯定,我甚至做不到自欺欺人,這是隨身的失敗,是無時無刻不在的失敗。血淋淋的鄉愁把我帶進了無法抗拒的失敗感,這是鄉愁拒絕了輕飄飄的似是而非,而讓人沒有了迴旋之地。但是沒有迴旋還是要不停地旋轉,如同我,總希望通過不停地旋轉找到一絲縫隙安放對故鄉說不清楚也道不明白的還存在的一些感情。

 

中國河南省中部的「紅色村莊」南街村,讓遊客進入時光隧道,回到幾十年前毛澤東時代的中國。(取自網路)
中國河南省中部的「紅色村莊」南街村,讓遊客進入時光隧道,回到幾十年前毛澤東時代的中國。(取自網路)

我不知道別人是不是只是滿足於鄉愁的本身,故鄉的陷落在他們的個人情感裡不過是增添了一些沒有近身的傷感,因為他們可能再不會回到故鄉,他們的愁經過了距離和轉述而有了平和的距離和空間,這樣的距離和空間足夠他們找到別的事物填充,他們一定會說沒有事物可以填充,他們一定會說鄉愁是無法替代的,是的,無法替代,但是可以忘記,剩下的是情感需要的詩情畫意,這樣的鄉愁在他們哭泣之後還能夠讓他們的眼睛明亮起來。但是我不能,我不行,我就在這個地方,時時刻刻看著一些東西在塌陷,在丟失,似乎覺得可以伸手拉住一些,但是什麼也拉不住。這時候我的愁在別人的眼裡也成了一種風景,這是諷刺。

我們的愁,源自我們的無能為力,而這卻是我們被時代裹挾著往前走的身不由己和擔憂。碰巧生在這個急遽前進的時代,變化得太快,而生命的基因還有一部分停留在農業社會的慢時期,我們不知道對誰喊一聲:你慢一點,等等我。沒有人等你,沒有人等你的不安和懷疑都得到解決。寫到這裡,我覺得自己話太多了。窗外下起了雨,打在玻璃窗上聲音很硬,不遠處的喇叭在唱生日快樂歌。我覺得自己還是幸福的,隱隱約約帶著憂愁的幸福。

*作者為中國詩人。本文選自作者首部散文集《無端歡喜》(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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