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專文:他感而共情─因為你是我深愛的人…

2024-04-10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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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時讀D. M. 湯瑪斯的《白色旅店》,那近乎大半本書,這個女人記敘下她所有不可思議的色情夢境(她正接受著佛洛伊德的治療),在火車車廂、在豪宅的宴會上、在戶外多人場景的野餐,最後夢境總是她和一位年輕英俊的軍官旁若無人的性交,但周遭發生了可怕的火災、人踩死人的悲劇。你隨著這些信件(或日記),好像進入這女人獨一無二的內在歇斯底里的夢谷。但小說最後,不是猶太人的她,卻因為要保護著她的丈夫和前妻的猶太小男孩,她如夢遊般排在一列完全悲慘失去人群的,許多人她都認識,她們那一街區的猶太人鄰居們,他們全赤身裸體,看見彼此的乳房、老人的陽具,身上東西早被拿槍押著的士兵剝去,隊伍的盡頭是一面牆,牆的那面是一片山谷,這邊溫順排隊的,聽見牆那頭不時傳來噠噠噠一陣的槍聲。但他們無人反抗,順承的走到那面牆。這些被射殺的死者,上萬人滾下山坡,納粹士兵還會走下來,看見沒死而微弱喘氣的,用刺刀溫柔的戳進身體,完成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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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這一帶山谷,幾十年過去,被大型建商填土、灌上水泥護牆,蓋起一座觀光大飯店。隱喻是,被遺忘的數萬、數百萬猶太人死者,其實在那其中,一個獨立的女人,她就像白色旅館裡的一個房間,有她心靈故事中細微的愛欲、情感的變化,身為第一女高音猝死而成為頂替者的,如夢幻的榮光。 

這都是透過小說,而所形成的「共情」。 

因為年輕時讀過張愛玲的〈桂花蒸阿小悲秋〉,所以我在黃昏巷口,往停在路邊大怪獸垃圾車的後腹攪拌機,扔垃圾袋進去,便對擠在身旁,同樣往那裡頭扔垃圾的那些印尼、菲律賓小姑娘,多了一些溫柔和理解。因為讀過畢飛宇的《推拿》,我走進盲人按摩店,那挨坐在沙發,眼珠發白的盲按摩師們,14 號29 號55 號57號,對我而言,就不僅僅是一些,我或許原本以為就是一個個仰著頭,用側一邊的耳朵,聽你說話的盲人。他感之心,可能你在一個包廂的飯局內,便像音義、定位雷達,在眾人七嘴八舌、杯觥交錯間,就觀察出,座中某個女孩,是偷偷喜歡另一個男子的。或某個年紀較長的男子,是對座中另個坐他太太旁邊的女人,是有負愧的。或你在咖啡屋獨坐,隔壁桌三個說不出來皆被生命的什麼傷害過的老頭,令你想起保羅.奧斯特《布魯克林的納善先生》⋯⋯

這是我年紀愈大、愈遺憾後悔,自己一路來的小說速度,像吞食人物或故事的怪獸,將那麼多好材料,應該舒緩像用鋼琴完整替他們彈奏一曲全然包覆他們一個人的奏鳴曲,但我都將全部的人亂針刺繡織進一張大毯子了。這裡或許是「共情」之後,一個小說家(同樣以自己的身體作為一演奏樂器),怎樣完整,腦中全部琴弦共振,要將一個人物,一縷一縷耐煩的彈奏出來。譬如王安憶後來的小說《考工記》,裡頭的幾個人物,經歷過文革,但都像柏油地上積水倒映的車燈電光,原本的心氣,也已足夠的世故、謹慎,但還是在個人扛不住的歷史暴力、人世那麼艱難過後,並沒有更劇烈的鑼破、鼓摔、鋼琴被斧頭劈開,仍舊是文靜、細聲細氣的,但把人經歷過某種髒污湍溝、差點淹死,劫後餘生,眼睛眨吧互望,那寫得多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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