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康專文:「俄國的地板是中國的天花板」─唱和林培瑞

2024-03-07 06:20

? 人氣

劉賓雁在中國共產主義幻滅的時代,當了一次天字第一號的大記者,無人可以望其項背。他在最新型的極權底下喚醒了古典的與民伸冤的「青天」文化,他給了沒頂深淵的中國人虛幻卻無以替代的一個希望,他在文字獄世界裡創造了一種新的抗爭文體,他頑強地維系著、宣示著某些最基本的倫理規範。他的人格和文字,是他的時代無以磨滅的一個標志。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他自己也帶上了難以磨滅的時代印記,不巧又配上他性格的耿介、尖銳,也留給中國一點典型的「劉賓雁爭議」,比如關於「忠誠」、關於馬克思主義等等,這些仿佛老掉了牙的概念,讓快速西化、自由化了的中國異議陣營嗤之以鼻,也不會再引起新一代中國人的任何興趣,但我想賓雁的問題會一直頑強地留在中文語境裡,甚至,今天的中國人有沒有資格來討論「忠誠」究竟是什麽東西,我都深表懷疑。劉賓雁身後的寂寞,將是長久的。

解讀劉賓雁,估計將是當代文學史上的一個空白,因為在中國當代史被厘清之前,劉賓雁的文學含義也不會清晰起來,而他所代表的那種文體也只有被忽視的份兒,這種文體轉瞬即逝,太短命,是文學和政治的雙重緣故。我想賓雁的意義更在當代思想史上,他以一生的代價丈量了共產黨的言論政策,他是當代中國言論自由的一塊尺碑,言論尺度乃是中國全部政治的基準線。

劉賓雁,中國記者、作家,1988年在美國講學,1989年六四事件,因為反對政府鎮壓而成為流亡者,2005病逝,直到2010年骨灰才得以重返北京。
劉賓雁,中國記者、作家,1988年在美國講學,1989年六四事件,因為反對政府鎮壓而成為流亡者,2005病逝,直到2010年骨灰才得以重返北京。

雖然,言論空間的拓展並非從無到有,但以極權政治的全能特徵來看,自由與權威的博弈常常始之於說破真相,即哈維爾洞見的謊言成為權力運行的本身,劉賓雁是一個撕開口子的人,他從懷疑細節開始,懷疑整個龐大的烏托邦;他也最先開始講真實的故事,講得全中國如夢初醒;他獨領風騷,撩起一場暴露文學、揭短新聞的風潮,竟無意間賦予記者職業一頂「為民請命」之冕,在沒有法制的中國,曾將傳媒業的社會幹預功能最大化,可謂「無權者的權力」風光一時。

這個劉賓雁的言說奇績,永遠地留在八十年代的清新空氣裡,並附帶留下了那個時代裡一種精英與普羅的互動方式,由此「中國的良心」桂冠第一次出現,而非劉賓雁莫屬。今人說賓雁,又常常從中國古典坐標上找到屈原那裡,則是這種互動的另一個側面,老百姓總是憐憫忠臣,而並非只有青天顧憐蒼生。我則另有一個向度,覺得賓雁身上,叫人依稀可見某種俄羅斯精神,悲天憫人,側隱之懷,永遠地傾向弱者,有些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子。

劉賓雁被放逐後的中國大陸,跌進所謂「後極權主義」,權力與資本媾和,原始積累血淋淋,跑馬圈地不已,謊言彌漫並變得更徹底,「無權者的權力」反而消失得無影無蹤,此刻,劉賓雁還有精神遺產在那裡嗎?新一代持不同政見者們,連賓雁的同代人李慎之,皆言必稱哈維爾,頗類似五四當年之言必稱希臘,而足見我們自己文化中抗拒權力之支持意識的稀薄可憐,又似乎賓雁未曾增添什麽在其中,誠為悲涼,若論五十五萬右派,更算上四九年以後的數千萬條生命,這麽昂貴的代價,是需要賓雁這樣的象徵性人物有一點精神遺產的。為民請命、青天意識這一類古典,在消費犬儒的新世態裡還能掙紮嗎?賓雁這樣的人格魅力或許已成明日黃花,枯萎在聞聽過「右派」這個字眼的那幾代人心裡。

他走到人生的末端依然是一個強烈的左派。那天我想起身告辭,他按住我們:「再聊聊。」於是我們聊起國內的劉曉波來,賓雁滿面愁容地說了一句「你說他怎麽那麽右?看美國什麽都好,還替美國打伊拉克做宣傳……」,我對賓雁說,中共搞民族主義,反西方霸權是意識形態,必然攻擊美國的伊戰,這跟西方知識分子反戰的理由完全不同,而國內的異議分子,從反體制的角度也必然跟美國站在一起,尤其是他們必須反對薩達姆的獨裁,你能苛責他們什麽呢?

看來,賓雁跟前十年蟄伏佛蒙特山裡的索忍尼辛很相似,厭惡美國資本主義,他們大概都有濃厚的社會主義傾向,不知老索也是一個新馬否?他無疑是個大俄羅斯主義者,那麽賓雁也是大一統主義者嗎?左派而又大一統著名的,台灣有一個陳映真,反之,中國流亡陣營裡有一個曹長青,不遺餘力推銷美國極右的「牛康派」,卻是支持台獨而著名的,那麽,左、右、統、獨的洗牌規則在哪裡?它們的內在聯系是什麽?到此,我已經理不出頭緒了。

*作者為中國80年代報導文學代表人物之一,八九民運之後流亡美國迄今。授權轉載。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