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康專文:「俄國的地板是中國的天花板」─唱和林培瑞

2024-03-07 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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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病患社會學這門研究嗎?病患群體(patients)的錯覺、幻想、神話、語言皆自成體系,跟常態社會已經脫節,他們被動地受制於醫治者、宗教者(靈界)和超越領域(信仰、神)的操控,不再有自我,直到靈魂出竅;假如還有自我,那也是一個只提供病患體驗以迎合各種神話的破損主體,此情形一如前現代社會之需要巫魅,因為尚無足夠知識甚至科學可以解釋周遭,便只能構築神話以紓解疑惑和恐懼。現代醫學因研究發現日益增進而成一繁覆龐大的體系,非專業人員不能知曉其一二,大眾社會亦成一個醫盲社會,情形與前現代之缺醫少藥並無二致,甚至現代社會之通俗健康文化釀成民眾皆一知半解於醫學,更對巫魅推波助瀾。蘇珊.桑塔格曾劃分「康樂的王國」和「病痛的王國」,如今我看已經不必,兩廂都在錯覺之中。車禍後我攜傅莉浸泡其中,常常只是靠幻覺、希望活著,而無力返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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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老異邦,賓雁是沒有心理準備的,我想這大概跟出國的年齡有關,過了知天命的年紀才被放逐,會心心念念於回鄉,後來他甚至不是為了治病,只想大江南北再走一遭,這是外界所知他的唯一遺願。思鄉自然更是一種幻覺,幾千年的幻覺,孕育了絕世的樂府唐詩,不過賓雁的思鄉並非「床前明月光」,他是政治思鄉,耿耿於那廂的水深火熱、朱門酒肉乃至狼煙四起,跟民主不民主倒不大相干。

他始終關注的細節直到北京豬肉幾錢一斤,而從不理會新澤西的汽油一加侖漲了多少。已經網路時代,多少年了,他還一直在剪貼中文報紙,難道他只相信鉛印的新聞?我想那是他思鄉的一種形式,也是他在異鄉延續記者生涯的無奈之舉。賓雁是一個最苦的中國放逐受刑人。流亡,在近十幾年的中文語境裡遠不是一個晦氣的字眼,毋寧頗有些「放洋鍍金」「生正逢時」的隱喻在裡頭,而對賓雁,無論歐陸古典、英美氣象,仍不過是西洋鏡,他卻只惦念江東父老。與其說中國的百姓不能沒有這顆「中國的良心」,倒不如說劉賓雁更不能沒有中國老百姓,於是放逐他,便是把他從中國的胸膛裡摘除出來,其存活的艱難,以新潮「流亡」說解之,未免蒼白。

據說「流亡」之建樹有兩造:一端丈量個體陷入孤絕深淵之體驗和代價,另一端則離棄隔絕,別開生面,攀援於異域文化,乃至雜交(hybridized),這大概便是當下時髦的「全球化」吧?顯而易見,兩造均未呈現於中國大陸流亡社群之中,原因無它,這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不情願(Involuntary)的流亡階層,時代和命運的一個誤會,那裡面有幾人是甘於流亡、自我放逐、蔑視回國的?大夥兒十幾年還在中文裡面糾纏,苦苦書寫著「夢裡河山」的中國毋寧是對「流亡」的一種拒絕。這也無妨,卻為何又要標榜「流亡」,還不惜拉上賓雁這老爺子作大旗?八十年代國內那陣子,大陸尚在前現代,人民需要「良心」、「青天」,賓雁不想當也不行,可是在異邦又要當「不死的流亡者」,海外封他這頂桂冠的那次祝壽聚會我沒去,不知道賓雁心裡勉強不勉強,但從旁看去,他把這些大符號從東方負載到西方,真是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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