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的個人和無所不管的國家:《自由主義為什麼會失敗》選摘(4)

2024-03-02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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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認為,打造自由主義的人,大多把社會規範的存在視為理所當然,並設法把人從組織和教育中解放出來,使人不再囿於規範自我設限。圖為美國自由女神像。(美聯社)

作者認為,打造自由主義的人,大多把社會規範的存在視為理所當然,並設法把人從組織和教育中解放出來,使人不再囿於規範自我設限。圖為美國自由女神像。(美聯社)

引領第一波浪潮的思想家,是自由主義原型時期的培根。培根找過霍布斯擔任助手,而且也跟霍布斯一樣,抨擊過亞里斯多德與阿奎那對大自然與自然法則的看法。他主張人類有能力「掌握」或「控制」大自然,甚至能夠逆轉叛神墮落(the Fall)的影響,重新獲得永恆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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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種觀念下,自由主義和全新的自然科學緊密相連;而自由主義所倡導的市場導向自由經濟,也促使人類進一步利用、征服、掌控自然。近世的自由主義認為人性無法改變,人類天生自私,欲望只能設法駕馭,不能根本消除。所以人類所能做的,就是引導與生俱來的自私與占有欲,利用一種新的經濟與科學體系,來提高我們對自然現象的掌控能力,藉此增進個人自由。

但到了第二波自由主義思潮,一群人先後批評這種看待人性的方式。從盧梭(Rousseau)到馬克思(Marx),從彌爾(Mill)到杜威(Dewey),從理察.羅蒂(Richard Rorty)到當代的「超人主義」(Transhumanism),都認為人性不是固定鐵板一塊。他們從第一波思想浪潮汲取養分,主張既然人類能夠征服自然,當然也能夠改變人性。

到了今天,第一波自由主義就是「保守派」,他們堅持用科學與經濟來掌控大自然,但反對用同樣的方式掌控人性。在他們眼中,為了經濟利益改變自然的行為幾乎都可以,但利用生物科技「強化」人類的行為大半都不行。至於第二波自由主義者,則愈來愈支持用科技掙脫肉體與本質的一切限制。當代的政治辯論,幾乎完全被這兩種自由主義者之間的爭執壟斷,而且兩種派別都捨棄了過去的觀念,沒有人想用前現代的角度,去設想一種完全不同的人性概念與自然關係。

因此,自由主義並不像人們常說的那樣,只是在改革政府的憲政體制,以及守護個人的司法權利。事實上自由主義試圖改變人類生活方式與整個世界。它的兩大革命性觀念,也就是人類學的個人主義觀,以及意志論的自由選擇觀,再加上堅持人與自然彼此獨立且二元對立的看法,催生出了一種全新的自由概念,這種概念讓人類的自主決定範圍無遠弗屆。

那之前的自由,是指人類在練習之後,從天生享樂欲望中掙脫而出的狀態。這種自由,讓每個人都能將自己培養實踐的美德,融入共同的決策過程中,它使城市得以自治,靈魂得以自決。這種社會最重視的就是每個人的自我管理,自我管理是種藝術也是種美德,只有在全人的教育中才能塑造。

但自由主義不這麼認為。它把自由理解為一種條件,一種讓個人行動不受實在法約束的條件。這樣的自由概念,當然會把它想像中的自然狀態化為現實,當然會用各種法律、政治、經濟、社會的結構,逐漸把每個人各自為政的生活方式,從它的理論中實現出來。自由主義讓我們能夠自主決定的東西愈來愈多,法律的出現與政府規模的擴大,壓制了所謂「自然狀態」無政府的渾沌暴亂。它也讓每個人從原本既有的社群中解放出來,彼此之間只剩下鬆散的聯繫;並讓人類進一步掌控自然、利用自然,藉此讓人類能夠做出所有自己想做的事。

諷刺的是,要讓個人自主決定愈多事情,就得讓國家控制愈多東西。當你要解放各種結社與關係的束縛,你就得訂定實在法。無論家庭、教會、學校、村莊、社區關係,都是利用日積月累的非正式期待來規範人的行為,這些規範主要都是文化性而非政治性的。在這種狀態下,法律主要是既有文化的衍生,是將家庭、教會、社區的不成文規定,挑一部分搬上檯面。若你要人脫離這些規範的掌握,就必須另立一套法律來約束行為。而且社會規範一旦開始喪失權威,就會愈來愈像是舊時代遺留下來的無理壓迫,人們就會要求國家出來伸手消滅。

所以自由主義注定會導出兩個重點:解放的個人,以及無所不管的國家。霍布斯的《利維坦》就是非常好的例子:國家由完全自主的個人組成,這些人也都在國家的「控制」之內。個人與國家,是自由主義本體論的兩大焦點。

在這樣的世界中,人們不再需要感激先人,不再需要對未來負責,可以追求當下的滿足。文化不再傳授過去的經驗智慧,不再教人謙沖自牧、進對得體,而是滿足各種原始欲望,提供各種享樂消遣,一切都是為了盡情消費、培養嗜好、讓人超然物外。在這樣的社會中,人們當然逐漸變得恣意妄為、驕縱輕狂。

所以我們的學校不再重視節制、風度、誠實引用,開始進行各種目無法紀和作弊欺騙的行為,而且愈來愈愛監視學生;我們即將成年的孩子不再好好談戀愛,直接用「一夜情」之類的活動滿足自己的性需求。我們不再跟人相守一生,而是制定各種新規則,讓人無論結婚與否都能盡量保有自由。我們愈來愈覺得孩子是個拖累,所以不斷開放墮胎,使已開發國家的總體出生率節節下降。我們在經濟上開始炒短線,用當下的短期獲利取代長期的投資和信託。我們把地球資源當成自己與生俱來的權利,肆意濫用殆盡,讓下一代失去了肥沃的土壤和乾淨的飲水。我們認為這些行為都無須限制,即使需要,也應該是由國家訂定的法律來處理,不該由文化培養的德行來產生。

當你認為生命的核心是追尋霍布斯所謂的「只有死亡才會停止的權力」,或者托克維爾所謂的「煩亂」(restlessness)、「不寧」(inquietude),你就會追求無盡的自我實現,不斷尋找力量來滿足欲望,需要不斷加速的經濟成長,最後毫無上限地吞噬天地。這樣的社會無法承受逆境,經濟成長一旦減緩甚至逆轉,整套自由主義便難以存續。當你認為「權利」比「善」更重要,不對每個人的追求進行道德判斷,你就是在鼓勵人們盡情打扮,自由表現。在這樣的社會中,人們不再進行艱難的道德抉擇,只會挑選自己想要的生活風格。

打造自由主義的人,大多把社會規範的存在視為理所當然,並設法把人從組織和教育中解放出來,使人不再囿於規範自我設限。在自由主義剛出現的時候,家庭、學校、社區繼續安然存在,只是失去了哲學上的正當基礎。但隨著自由主義不斷前進,這些體制的權威也一個個被打破,它們不再能夠塑造規範,於是陸續解體。到了下一個階段,人們開始認為這些體制根本就是過時的老古董,是個人自主的絆腳石,於是開始主動招喚國家機器,把人們從古老的束縛中解放出來。

如今,自由主義在征服自然的過程中,已經消耗了太多千百年來的物質與經濟遺產。政治領導人無論提出怎樣的綱領,都必然會使用更多資源。如果人類停止繼續征服大自然,能使用的物資不再增加,能消費的財貨不再變多,自由主義就會在政治上崩潰。一個叫人樂天知命、安分守己的政客,怎麼可能獲得權力?

所以自由主義注定是場豪賭,賭人類可以脫離古老的行為規範,不斷征服自然,獲得近乎無限的選擇力量。但如今我們看到的,卻是物質資源枯竭,人們失去自制能力。這不禁讓人擔心,自由主義之後的世界將如何發展。

如果我猜得沒錯,在道德與物質儲備雙雙耗盡之後,自由主義便將自取滅亡。接下來我們有兩條道路,一條是捲起袖子建立地方自治,另一條是在日益混亂的無政府狀態與日益絕望的國家專制之間兩極搖擺。自由主義的內容使它終將迎接自己的末日,因為社會規範愈是稀薄,自主個體就愈不願意遵守秩序;而且物理世界有其極限,不可能讓物質需求無盡增長。接下來該怎麼做?要開始建立地方社群實驗各種自治,找到人們能夠接受的限制;還是要放棄治療,進入一個極端放縱與極端壓迫並存的未來? 

古人說得好,人類是政治的動物,只能用從社群中學到的美德,才能知道如何共同訂定規範,設下共同的極限,獲得共同的自由。否定這個條件必定付出代價。如今許多人都在探討個人自由帶來的各種社會、經濟、政治病徵,卻不去思考病徵背後的深層機制,也就是自由主義思想帶來的後果。大部分的批評都把當下的道德危機和經濟危機,當成了技術問題,以為只要找到更好的政策就能解決;但真正的智者必須想得更遠,思考當下這些危機是不是一場大災變的前兆。古羅馬人對自己的治世充滿信心,以為羅馬能夠千秋萬世直到永遠;如今蠻族已經遍布我們的羅馬城內,我們該認真思考一個更好的未來。

*作者為美國羅格斯大學政治學博士,現為聖母大學政治系教授,專研民主體制、自由主義、古典和現代政治思想,以及美國政治思想。本文選自作者最知名的著作《自由主義為什麼會失敗? 當代自由社會的陷阱、弊病與終結》(八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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